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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給仇敵后》》第15章

“小春,起來!”

小春回頭,尚未起身,楊清舞不知從哪個角落冒了出來。

“楊卿意!你憑什麼讓她起來!”

我繞過她去拽小春。

她一把拉住我,拉的我一個趔趄。

“放開我!”

“我不放你又能拿我怎麼樣!”

我有點生氣了。

順著她的力道一撞,她果然腳下一滑摔在地上,我看準時機撲過去掐住她的脖子,揪下她一根銀簪,對準她的臉。

丫鬟們慌了,想來拉我,我把簪子又靠近幾分喊道:“滾開!”

“我是不是說過別惹我?”這句話是對楊清舞說的。

楊清舞明顯有些害怕了,她能感覺到,我是真的敢劃她的臉。

我瞪她一眼,舉起簪子直插進她頭頂上方的土地里,她以為我要殺她,尖叫一聲。

我起身拉上小春回了院子,避免成為犯罪嫌疑人。

“你為何跪著?”

“岳氏身邊的嬤嬤說我照顧小姐不力,讓小姐受傷……”

我恨鐵不成鋼道:“然后你就跪了?!我平日里怎麼教你的?!”

小春沉默了一下搖搖頭,說:“那時候還沒跪。”

“然后我啐了她一口說去你媽的……”

“…小姐我是不是做錯了呀……”

我沉重地看向她。

小春羞愧難當的低下頭。

“下次罵她祖宗十八代,跪了也不虧。”

我再見到小九,是在墻頭上。

他坐在椅子上,摟著一只貓,抬頭看向我這個爬人墻頭的不速之客。

四目相對,我感覺得說些什麼緩解一下尷尬。

“…你吃飯了嗎?”

小九搖頭。

我賊笑一聲,“正好,我也沒吃,一起吃吧。”

他自己推著輪椅走了。

我從墻頭跳下來,才發現小春這個沒文化的把標注九少爺的九字寫成了“酒”,我差點以為摸到了左相家的酒窖呢!

陽光正好,暖暖地通過門框灑進來,我坐在飯桌上狼吞虎咽。

阿娘以前總說,阿意的嘴,能吃掉夫家一半家產。

小九閉著眼曬太陽,有一下沒一下地給貓順毛。

好像并不關心我來干什麼。

“我吃完了!”

我走出幾步,回頭看他,他慵懶地靠在輪椅上,手里已經拿著一卷書在看。

“你姐呢?”

“進宮探親。”

“那你為什麼不去?”

“不想去。”

“你在干什麼?”

“看書。”

“看書做什麼?”

“靜心。”

“別看了,咱們出去逛逛吧。”

“母親讓我待在家里。”

格外冷淡。

“你為什麼生氣?”

我坐在門檻上看他。

“你怎麼……”他怔愣著抬頭,對上我的眼神后又迅速轉頭否認道:“我沒有生氣。”

小九很少生氣,或者說幾乎沒有。

我之前唯一一次見他動怒是上一次在舞陽樓門口,我拎起石頭給一個地痞砸的頭破血流,那群無賴圍過來,小九叫我跑,我沒聽,硬扛著打,沖進去鉚著那一個人扇巴掌。直打的他頭昏眼花求饒說姑奶奶下次我再也不敢多嘴了,才停手。

那時候我再回頭,他已氣得咬破了嘴唇,眼睛有些發紅。

我還沖他比了個耶。

我并沒有覺得哪里做錯了,那之后至少有我楊卿意在的地方,沒人敢偷偷議論一句他的腿。

此時正是夏天,小九的院子里種了一棵木棉樹,已經開了一樹的花,我看這顏色好看,心下喜歡。

見他久也不說話,我拍拍屁股站起來。

“上次你沒看到我的舞,這次補給你吧!”

小九抿著嘴唇不說話。

“你好好考慮襖!錯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

他干脆扭過頭。

“……”我默默比了個中指。

“你推我干什麼?”被我強制推到庭院里的小九面無表情的問。

“看我跳舞。”

“不是說錯過了這村就沒有這店了嗎?”

“有”,小兔崽子真墨跡,“我是連鎖的。”

他還想再說些什麼,我捂住耳朵不聽,跑到木棉樹下瞪他。

他閉嘴了。

陽光恩賜一般灑在我身上,為我鍍起一層柔柔的金紗。一陣清風吹來,帶落一片花雨,拂起我鬢邊柔軟的發絲,我抬起頭對他笑。

抬袖轉身之間,水紅色的裙擺隨著我的動作飛舞,下腰、抬腿、揮袖…串了鈴鐺的手鐲叮叮當當地響起來,仿佛在奏一首古老的曲。

跳舞的時候,我就只是楊卿意了。

我親娘是這天下最會跳舞的女子。

她十三歲成名,十六歲成親,二十歲離世。

格外短暫又格外美麗的一生。

我是天下第一舞娘的女兒。

所以,即使我娘死后京城人才輩出,坊間也流傳著一句話:

京中女子皆善舞,唯有卿意是驚鴻。

但我十歲之前,是不會跳舞的。

我以衣袖半遮面龐,看他在樹蔭下,望著我出神。片刻后,他病白的臉上緩緩綻出一個淺淺淡淡的笑來,眉眼溫和,如寒冰消融、萬物初生,世間美好方興未艾,一切都尚可期待。

“新生。”

“這支舞的名字,叫做新生。”

小九的表情很復雜,此刻他的眸子仍然黑亮沉靜,可眉頭輕蹙,略薄的唇也抿起。

往日里他看什麼都是淡淡的,無甚悲傷、卻也不曾有多歡喜。

親人愛他,生怕失去他,告訴他這樣就很好了,這樣安穩生活一輩子、當個富貴閑人就很好了。

朋友敬他,和他說修時兄如此才學,已經很不錯了。

下人尊他,哄他說公子不必過于操累,身體最重要,別的他們做就可以了。

可是小九啊,這不是你想要的,對不對?

他如此天賦心性,就算拋開左相公子的名頭,也該是世間最明亮的那個少年人,鮮衣怒馬、倜儻風流。

我仿佛看到了十歲見到的那個男孩——這京城中,最貴氣的小公子。

他優秀矜傲,卻還是對我說:有些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的。

肉眼可見的不甘心。

我放下衣袖,站直身體,懇切地看向他一字一句認真道:“前程有日月,勛績在河源。”

他似有些動容,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卻又咽了下去。

和我對視半晌后,他抬手支在額頭,這只白皙且骨節分明的手擋住了他上半張臉,我站在不遠處,能聽見他低低的笑聲。

有些無奈,又帶著十足的輕松。

喬戊握拳支在太陽穴,歪頭看著我,仿佛整個人如釋重負,不再是隱隱地緊繃著。

好像是我的錯覺,他看向我時的眼睛比往常亮了一些。

貓兒不知何時從他的懷里逃跑,此刻依偎在我腳邊,親近地蹭著我的小腿。

我蹲下身,伸出手,它竟不同之前那樣懶懶的蔑視態度,反而親親熱熱地舔我的手心。

“楊翊,”

“你說得對。”

他俯視著我,眉眼溫柔,又重復了一遍我的話:

“前程有日月,勛績在河源。”

我想,他懂了。

日子過得很快,一轉眼,就是喬莘的及笄禮了。

我提前三個月就讓繡娘開始趕制參加及笄禮的衣裙。

又提前半個時辰就到了左相府上。

比起今天的主角喬莘,我反而更緊張些。

“你來的倒早。”

喬莘端坐在銅鏡前,任由侍女們給她梳頭發。

她的頭發烏黑,眉毛細長,一雙杏眼笑起來就像月牙兒似的,帶著江南娘子特有的溫婉。

跟我待久了,倒也多了些北方的潑辣。

“三娘子。”我認得這個說話的,是喬莘阿娘從南方帶過來的娘家嬤嬤。

“云嬤,叫你準備的東西可拿來了?”

云嬤應了一聲,拿出一個木盒。喬莘得意地瞅我一眼,從中拿出兩塊玉佩。

我接過其中一塊,是上好的羊脂玉雕成了長命鎖的模樣。

“這是我老家的習俗,女子及笄時都要戴一塊玉,保平安的。”

我感動地痛哭流涕:“好大兒,爹沒有白疼你…”

“滾!”喬莘笑罵道,“這玉是皇上賞給我大姐姐的,她記得我生辰快到了,讓宮里最好的匠人給我打的,邊角料棄之可惜,多打了一塊,便送給你吧。”

我掛在了脖子上。

“夫人給你取了字嗎?”

盛國的女子歷來皆是及笄時取字,只有我不一樣,卿意是我娘在臨死之前為我選好的小字。

“取了,一會你就知道了。”

很快,嬤嬤來請我出去,左相夫人請了娘家姐姐的女兒來做正賓,我是贊者,負責捧禮簪和字牌。

我跟著正賓姐姐到了正廳,跪坐在一邊,跟著流程走。

終于,到了遞字牌的時候,我看清了上面的字——繡毓。

喬莘,字繡毓。

好聽的緊。

又有一塊字牌,正面朝上,和“繡毓”擺在一起——承玨。

那位十七歲的小將軍。

我偷偷看喬莘,她難得的羞紅了臉。

這門親事,就算是定下來了。

我由衷的為她高興。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便很少見到她,據每回來送禮物的云嬤所說,三娘子正在家待嫁,準備做一個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我懂了她的意思,慢慢的也不再去打擾喬莘。

這一別,便有半年多不曾見面,我十五歲了,但我的及笄禮,她沒有來參加。

我派人送過去的信如石沉大海,她與小九,皆無回音。

我隱隱覺得不太對勁。

就算左相家教森嚴,小九和我男女有別,收不到信,喬莘也不會收不到,收到不可能不回信。

有什麼事,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發生了。

派小春出去探聽,仍一無所獲,我愈發焦慮,直到有一天,

宸妃娘娘邀我進宮參加百花宴。

宴會上的事我已記不太清了。

我只記得那位在喬莘口中溫柔可親的大姐姐看到我時莫名的敵意,和推我入水時怨毒的眼神。

越清池的水很冷,冷的我渾身刺痛,猶如被千萬冰刺貫穿身體,四肢僵硬,不得動彈。

體面的衣裙浸水后成為了最沉重的負擔,拖著我不停下墜。

我像一尾被網住的魚,越掙扎便越被縛的厲害。

意識清醒的最后,我似乎落到了最深處的水底,臥進淤泥里。

一陣混沌。

我在頭疼欲裂中醒來。

淡紫色的帳頂,不是我的房間。

意識慢慢回籠,我渾身如墜冰窟,止不住地顫抖。

在頭腦混沌之時,我曾聽見有人在床邊說話。

好像有宸妃,還有父親,他們聲音壓低,話露鋒芒。

一場并不激烈的爭吵…或者說是一場陰謀的開端?

“娘娘不必嘴硬,成王敗寇,今日便有分曉。”

“你怎敢?!陛下不會如此無情。”

“你且看他會不會。”

“你……”

我艱難地用胳膊肘支撐著坐直身體,下床時身體不穩,額頭直撞在床沿,磕出一片青紫。

我卻感受不到太多的疼痛,一個奇異的念頭出現在我腦海中,直嚇得我手腳發麻。

我強自穩了穩心神,穿上外衣偷溜出門。

此刻已是深夜,我誆騙了城門守衛,說是宸妃娘娘邀我吃酒,剛才方將將轉醒,若再不回去,老父恐怕心焦。

守衛見我不似作假,又確實是右相家的嫡出小姐楊翊,便給我讓了道,又借我一匹馬。

我縱馬急奔,一路上心如擂鼓,轟隆的風聲從耳畔略過。

直到我遠遠望見了那沖天的火光。

“喬莘!”我強忍淚水,壓低了聲音喊。

“小九?”“喬莘!”

“嬢嬢!”

“小九!”

我怕極了。

前院不停的傳來兵戈之聲。

我行至一處小院時,背后突然有人將我拉了進去。

我還未喊出聲,立刻被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

“是我。”

我慌極怕極的一顆心此刻才落下一些。

我回頭,“小九呢?”

“我把他藏進柜子里了。”

我打開柜子,小九閉著眼睛倒在一旁,一個小書童八九歲的樣子,正緊緊捂著嘴巴,滿臉淚水,一聲也不敢發出來。

“怎麼回事?”我顫抖著聲線問她。

喬莘仿佛長大了很多,她雙眼布滿血絲,沉沉地看我一眼,仿佛嚼碎了滿腔恨意似的一字一句道:“有人要我們全家的命。”

“什麼人敢要左相的命!!”

喬莘不再說話了。

我腦海里突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成王敗寇,今日便有分曉。”

火舌已經卷到了屋子,燒的劈啪作響,我卻渾身發冷。

還有誰呢。

喬莘看我似乎是明白了,她自嘲似的冷笑一聲,搖搖頭。

我不知所措,只能緊緊的攥著她的手,不停地重復著“對不起”,大滴大滴的淚水砸下來,不知何時,我也已經淚流滿面。

“你有什麼對不起的,你爹是你爹,你是你。”

我咬著嘴唇壓抑嗚咽聲音,喬莘反握住我的手說:“最多一刻鐘,我爹的部下就能趕過來,我今日必死無疑,但是小九……”

她哽咽了一下,繼續道:“小九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喬家唯一的男孩,他得活下去……”

我滿眼淚水,眼前的景像都變得模糊,只覺得有鋸子在我的心上來回拉扯。

喬莘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說,她要死了。

她要死了。

是我爹要她死。

我喘不過氣。

“求你了,卿意,你答應我,好不好?”

我能說什麼呢?

我當時什麼也說不出來,一邊狼狽的用衣袖抹臉,一邊拼命地點頭。

她讓我也進柜子里去。

我抓起地上的弓:“我、我跟你一起…”

喬莘奪了過去,“我是喬家的女兒,我今日死得其所,但你不是,卿意。”

“算我求你,帶著小九逃出去,今日之后,好好做你的大小姐。”

“別為我報什麼仇,那是喬戊的事。”

“你好好的活著,便是幫我了,也不枉我們姐妹一場。”

她把我塞進柜子。

“這本來是你的及笄禮物來著,”她笑的悲哀又無奈,“今日必要沾血了。”

“抱歉。”

為什麼要對我說抱歉呢?

我才是…罪人啊……

不知不覺,快到冬天了。

我身子不好,頗為怕冷,每每出門行走,都要備個小手爐。

見我來了,宸太妃冷淡的面容上便露出些真情實感的歡喜。

“去,再添些銀炭。”

我哭笑不得:“再燒你這屋子都進不得人了。”

“坐會兒便習慣了。”

我搖搖頭,“屋里太悶,出去走走吧。”

“也好。”

宸太妃屏退左右,同我在亭子里小坐。

“距你上次來,已有不少時日。

我捧著手爐靠近臉,天寒地凍,有點凍臉。

“再有幾月,便是年關了。”我笑著看她道:“來和你說說話,也好過個安穩年。”

宸太妃拉著我的手拍了拍,“知道了,我只盼你們倆安安穩穩,好好過日子。”

我輕笑一聲,看著她糾正道:“我們仨。”

她愣了一下,眉梢染上喜色,“你有了?”

我把手爐放下,在她面前轉了一圈:“不像嗎?”

宸太妃忙扶住我,“祖宗,你可仔細些。”

“你生的瘦,有喜也不顯懷。”

“王爺知道了嗎?”宸太妃笑的溫柔,仿佛我是個寶貝似的,扶我坐下。

“還沒有,今日等他回來我就告訴他,作為他打了勝仗的禮物。”

“你呀……”

兩個月前邊境來犯,皇上派沈戊出征,三天前傳來捷報,我軍大獲全勝。

今日便是他回來的日子。

皇帝大擺宴席,要為攝政王接風洗塵。

太妃同我一道去,一路上我心情都不錯,待坐定后,我摸著肚子小聲道:“寶寶馬上就要見到爹爹了,開不開心呀?”

“嗯,娘親也很開心。”

太妃笑著搖搖頭。

好心情一直持續到我看見沈戊身后的那個女孩子。

我的美麗面龐立刻拉長成趙本山同款。

一陣寒暄后,女孩子上前行禮,說自己是元國公主,此次前來是想與盛國結秦晉之好。

說完,還頗有深意地看了沈戊一眼。

“寶貝,你爹死了。”我摸著肚子冷笑道。

宸太妃被剛喝到嘴里的茶嗆到,一臉驚悚地勸我:“倒也不必。”

“哦?”皇帝一副不怕事大的狗逼模樣,“公主這是有心儀之人?”

元國公主得體一笑:“不錯,正是貴國此次主將,攝政王殿下。”

突然被cue到的沈戊條件反射地看向我:我不是,我沒有。

我嘴角勾出一個冰冷的弧度。

沈戊眼神一凜,迅速反駁:“我已有家室。”

元國公主含情脈脈地看向他:“將軍如此容貌本領,元華傾慕已久,愿終身侍奉將軍與姐姐。”

言下之意,就是做妾也可以。

我不可以。

“不行!”

“不行。”

宸太妃和沈戊的聲音同時響起。

元華的眼神立刻掃過來,我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她輕蔑一笑,像是鎖定了目標。

“想必這位,便是王妃姐姐吧?”

我靦腆一笑道:“公主可別這麼叫我,算命先生說我命中克妹妹。”

“……”元華絲毫不見氣餒“我國有個習俗,若是女子看上了有家室的兒郎,正妻卻不愿意,兩人便可比試一場,贏者說了算。王妃可愿同我比一場?”

“比什麼?”

“好。”沈戊來不及阻攔,我已腦袋一熱起了身。

太妃剛想開口,我輕輕拍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許認慫。

皇帝饒有興味,吩咐人去給我倆準備弓箭。

元華睨我一眼,抬手搭弓,十箭中八。

我表面穩如老狗,內心慌得一批。

我為什麼要答應來著?

我手在微微地顫抖,弓身上的花紋好像嵌進了我的血肉,我的心也同手一樣,沉沉地墜下去,提不起來。

“王妃?”

皇上似笑非笑的聲音響起,我猛地吸入一口冷氣,貫穿四肢百骸,終于清醒過來。

鼓聲陣陣,這次我誰也沒看,從箭筒里抽出一支白羽紅環箭,手下翻轉,搭箭扣弦,一套動作行云流水,仿佛重復了成千上萬遍。

弓弦被拉滿的聲音像一把鑰匙,慢慢打開了我記憶深處那扇沉重又古樸的小門。

“一支平頭箭,定你我輸贏。

我想我該有三年未曾拉弓。

“六十八支青羽箭,三十四是喬繡毓,三十四是楊卿意。”

大旗被吹的獵獵作響,我緩緩閉上酸熱的眼。

“楊卿意,莫開弓。”

開弓沒有回頭箭。

“我回不了頭,你得回。”

該放弦了。

我好像對誰發過誓似的,不再開弓。

“楊卿意,莫開弓。”

突然,箭被從我手中奪走,

轉瞬,是酒壇碎裂的聲音。

我睜開眼睛,沈戊正收回手,如墨的眸子深沉無波,對我輕輕挑一挑眉,平靜道:“贏了。”

那樣熟悉的矜傲神情,實在太令人心動了。

“這算什麼贏?!”公主氣得跑到我們面前跳腳。

“嗖——”

一支箭擦著她的臉飛過,眾人悚然驚呼,

新箭劈開剛才那支箭,正中靶心,一起釘在壇后大樹上。

驚呼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靜。

再抬手,九箭全中。

無人出聲。

我收回弓,扯起一邊嘴角,漫不經心又頗為挑釁地一字一句道:“我,贏了。”

同十二歲那年一樣。

公主不知是嚇得還是惱得漲紅了臉,狠狠瞪我一眼,跑走了。

皇帝沉默半晌后,撫掌大笑。

“不愧是,攝政王妃。”

我睨他一眼,附和道:“對啊,不愧是我。”

皇帝一噎。

看他這幅樣子,太后清清淡淡地笑起來,溫柔地小聲寬慰他道:“哈哈,叫你嘴欠。”

皇上:“……”

“怎麼不告訴我?”

我窩在沈戊懷里,暖爐烤的我昏昏欲睡,“唔…怕你分心。”

他不接茬,我迷迷瞪瞪睜開眼睛,把他的手放到我肚子上:“姐姐說許是男孩。”

沈戊拿下巴蹭蹭我頭頂,悶悶出聲:“她怎麼也比我先知道?”

我失笑道:“今天早上我進宮時才同她說的,不過比你早了幾個時辰。

“姐姐在宮中這麼些年,都是一個人熬著,如今知道你妻兒美滿,她也能對未來有些盼頭。”

沈戊摟緊了我,“她曾想殺了你。”

我不以為然道:“現在我不是活的很好嗎?”

“那是因為你連夜出宮來救我們,陰差陽錯之下躲過了她的人。”

“當時那種情況,她難道不該對我動手嗎?”

我握住他的手,“我與喬莘可以說是從小一起長大,但我跟姐姐并不熟識,那次去百花宴,才算的上第一次見面。”

“政敵之女,近在眼前,換做是我也忍不住得把她推下去。”

“小九,”我直視他道:“姐姐是你唯一的親人了。”

“我還有你和孩子。”

我沉默著盯沈戊半晌,他嘆了口氣后終是點點頭。

我滿意地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睡覺。

當年宸妃娘娘未曾料到我父親會這麼早動手,便想借我落水之事警告一下他,沒想到他絲毫不在意我的死活,當天就蠱惑皇上下密旨動了手。

若他不至于那麼狠心,宸妃第二天就會找理由把楊清舞召進宮里,再以她挾制右相。

可是我的好父親啊,怎麼會甘心受她的挾制呢…

而我因為半夜出宮,機緣巧合之下躲開了她派去的殺手,撿回了一條命。

也幸虧我出了宮,才能至少救下小九,也就是如今的沈戊。

我突然想起很久之前,我同她比箭,仗著天賦,每次都要笑她技不如人。

贏了她,我每每皆是揚眉吐氣,現在回想起來,卻只遺憾沒有讓她一回。

到最后,我能留下來的,只有從尸體堆里匆忙撿回來的兩支箭。

一支箭尾刻著楊卿意,一支刻著喬繡毓。

若她還在,現在我也是要叫她一聲姐姐的……

“小九,我想喬莘了。”

“…嗯。”

喬莘生前酷愛穿紅,每次看到紅色,我總能想起她,想起她跳舞的樣子。

小九大概是,自那之后就不穿紅了吧。

這樣才能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幾十條人命壓在身上,不得安息。

“她實在是等了太久了,”我閉著眼,磨挲著肚子,“過年之前,該拿仇人的血祭她。”

“嗯,快了。”

快了就好。

喬莘,快了,你再等等。

孕者覺多,我很快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一夜無夢。

(2020.1005)

新年之前,我肚子已有些顯懷,每天大多數的時間都窩在房間里,從一加一到等差數列,從床前明月光到沁園春·雪,盡心盡力地給孩子做胎教。

外面紛紛攘攘,夏竹一天比一天消瘦,每次我一叫她,就會嚇得她一哆嗦。

久而久之,我便不再理她。

今年最冷的時候,右相府被抄了家,圣上仁慈,下人皆被遣散,楊家眾人處以斬刑。

沈戊蟄伏這麼多年,早就算準了一擊必殺之,再加上我將之前和右相暗中傳遞的陷害攝政王的書信呈于圣前,清凈寺的住持也被扣進天牢,刑具之下,盡數招認。

至此,右相算是倒了。

那之前,右相似乎也有所預感,曾讓岳氏來求見過我,她誠惶誠恐地跪在地上,我靠在榻上面無表情地看她。

“右相夫人,”我敷衍地扯了扯嘴角,“你當時縱容楊清舞使那些下作手段對付小春的時候,怕是想不到會有這一天吧?”

“娘娘!千錯萬錯都是蠢婦的錯,如今你也已經為人母,求求您放我的孩子一條生路吧!”岳氏痛哭流涕著磕頭。

我懶得去分辨其中幾分真心,幾分假意。

“替我轉告右相大人,父女一場,我已為他做了足夠多的事報答他,是他自己沒本事扳倒沈戊,既然已經走到如今這個地步,便是成王敗寇,該學著接受懲罰。”

“你竟一點不怕自己也脫不了干系?!”岳氏通紅著眼,恨意猶如實質。

我聽見了這世間最好笑的笑話。

“你到底怎麼能這麼蠢啊,右相夫人,”我笑得眼角微微濕潤,我拍拍肚子,“這里是沈家的孩子,我是沈家的人。你,和楊清舞,才是楊家人。”

“我是成王,你為敗寇。”

那之后不久,我就聽到了楊府破敗的消息。

處刑那日,我遠遠的站在人稍微少的地方,小春護著我不被人碰到。

劊子手手起刀落,有人帶頭叫好,便有好事之徒也跟著起哄,所以他們死時,整個人群都爆發出叫好聲。

我抬頭看向天空,緩緩閉眼,最干凈的陽光灑在我臉上,我早已干澀的眼窩終于流出熱淚,一如那個晚上一樣滾燙。

“小姐,我們回吧。”

小春的聲音嘶啞,我心中一痛,拍拍她的手。

“夫人!”剛上馬車,便有侍衛匆匆跑來,“夏竹姑娘服毒了。”

我抬頭看向剛剛待過的酒樓,嗤笑一聲道:“收拾干凈,快過年了,別平白給人家小本生意添晦氣。”

小春扶著我的手緊了緊,我寬慰她道:“給她留了全尸,算便宜她了。這段時間吃里扒外,當真以為我不知道她給右相報了多少次信兒?”

“小姐這段時間很辛苦。”

她扶我進了車廂,里面鋪了好幾層厚厚的毛毯。

我略顯疲憊的坐下,“我不辛苦。

楊清舞這個狗東西,之前竟想把小春賣去青樓,幸虧琉花館館主認出小春,出了高價把她買下來,又匯報給沈戊,才救回她。

館主買下小春的時候,她發著高燒,意識很不清醒說著胡話,沈戊請了幾位御醫,嗓子卻再也治不好了。

原本小的時候,我娘剛走,每天都是小春唱著歌哄我入睡的。

不知何時,我又睡著了。

楊家倒臺,我真是吃嘛嘛香,睡覺都不做噩夢。

我走出車廂,果不其然看見沈戊站在門口,見他在,我立刻蹬鼻子上臉,開始耍賴,伸出手要他抱。

沈戊無奈,認命地把我抱下車。

我倆牽著手溜溜達達地往我的院子走,今天天氣很好,我摸著肚子開口:“你什麼時候發現我是臥底的?”

沈戊刻意放慢了速度,“水患,右相不知何處借的膽子敢來咬我。”

我捂著嘴笑,他看我一眼,“想必是算計了我單純善良的夫人。”

我一副傷心極了的樣子:“所以說,你說我是臥底?”

“……?不是你說……”

“我如今懷著你的孩子,你卻這麼對我,壞男人!”

“……是我錯了。”沈戊嘆了一口氣,認栽道。

又惹得我一陣大笑。

到了房里,我翻出那兩支箭,楊卿意、喬繡毓兩個名字一看就是喬莘自己刻的,歪歪扭扭,丑的很。

我閉著眼睛將喬繡毓那支箭抵在額頭,“喬莘啊,今日,你終于能閉眼了。”

“她會很開心的。”

沈戊從背后抱住我。

我仿佛又看到喬莘跳著腳罵我作弊,看她一襲紅衣衣袖翻飛,看她搭弓射箭泣血大喊:“我生且搭弓,死后也要化作厲鬼,索走你們這些腌臜畜生的命!”

她是這世間最好的女子。

“我們還有很多年,我們會活得同三姐想的那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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