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天生就有跟老頭兒老太太以及奇奇怪怪的事物打交道的本事。
在家宴當天,奉國公主府的鄰居們都以各種借口不來參加宴會,不管是為了避嫌還是果真看不起我們家,都是實打實打我們的臉。
我其實并不在乎這點臉面,開宴本身也不是為了與那幾個鄰居打好交道。
但是頌清不想我被人輕視。
于是,他把他在京城四處游玩認識的幾個老頭兒老太太請來了。
對,就是他早早做完功課被宣太傅允許出去玩樂的時間認識的老頭老太太。
畢竟頌清是個交友極其廣闊的人,有時候廣闊到讓我們做父母的都害怕。
我還記得有一年他撿了匹胡狼回來,說是他朋友,喂了三個月。
一直到去年冬天我們沒來京城那會兒,那條狼還老給我家叼野味來呢。
他請來的第一個客人,是個和尚,法號圓惠。
圓惠和尚穿著灰撲撲的袈裟,眼神混濁,脊背佝僂,看著像個要飯的叫花子。
可他一出現,父皇就站了起來。
圓惠和尚出家之前叫修崇,是前朝最有名的將領。
修崇是前朝死忠,叛亂四起后,他從三十萬人打到只剩三百人,拱衛皇族不計生死,到最后身上都沒一塊好肉了,還披著生銹的鎧甲守京城。
他是打定了主意殉國的。
父皇以京城百姓的性命逼他開城門投降,否則就屠城。
父皇敬重他,更不想他以守將的身份去死,他不愿讓前朝有這麼一個忠貞到完美的符號存在。
修崇最終還是選擇了百姓,開了城門,折了軍旗,跪地向叛軍投降。
父皇要封他為新朝王侯,表彰他的忠義,他卻剃了頭發去山上做和尚,再不肯入廟堂。
如今,這個前朝的氣節所在、英雄中的英雄、將軍中的將軍修崇,也就是如今的圓惠和尚,被我兒子邀請來吃安家酒了……
父皇正要親自迎接,第二個客人乘著牛車來了。
前朝被廢黜的燕山侯夫人司徒氏。
司徒夫人最有名之處,不在她尊貴的出身和享用不盡的財富,而在于她在國破家亡、夫死子喪之時,散盡家財,保存了萬本藏書,建立了璇璣書閣。
如今的她已經是個雞皮鶴發的垂垂老婦,拄著龍頭拐杖也只得小步行走,卻仍然可見當年精絕風度。
連父皇都尊稱她為璇璣老夫人,而她稱呼我家那倒霉小子為:頌清小友。
好麼,我的輩分瞬間就混亂了。
至于第三個客人,他的出現,連宣太傅都坐不住了。
頌清把儒學宗師、文界執牛耳的泰斗觀堯山人給請來了。
觀堯山人不久前才拒絕了父皇征辟他為入朝為宰的召令。
拒絕了七次……
父皇還拿他沒辦法……
因為父皇是個造反的泥腿子皇帝,屁股都還沒坐熱,人家卻是天下文人心中的無冕之王。
顯王和福王都費盡心思招攬他,畢竟得到了他就是得到了天下文人的支持。
可惜他們都沒成功。
我兒子成功了……
弟弟們守在觀堯山人的山門外等候,試圖打動他那顆堅硬的心的時候,我兒子正在他屋里跟老頭下象棋。
這件事情告訴我們,有一點小愛好在關鍵時刻是多麼重要。
觀堯山人出現的時候,父皇終于正視起頌清。
他問頌清,為何請這些客人來,是誰教的他。
頌清說:
「娘親要我請鄰人共賀喬遷之喜,可我送了請柬,他們卻不來,實非睦鄰所為。
「皇上,頌清雖小,奉國府雖微,亦不愿與碌碌者為鄰。
「天地萬物效法自然,往高處亮處生長,頌清也當如此。此處三位,是頌清良師,亦視我為益友,可謂向陽友鄰。無須人教,也無人有本事教。」
頌清話落,全場鴉雀無聲。
觀堯山人呵呵大笑,「善,小友大才!」
所有人也跟著笑。
因為他們明白,頌清這般能耐,真是沒人能教的。
他就是天生的啊!
——
《武帝野史.二十一卷.海晏公傳》
奉國開宴,四鄰皆請辭推拒絕,避而遠之。
海晏公年雖幼,氣甚巨,邀圓惠禪師、璇璣夫人、觀堯山人赴宴。
對上道:「吾當向陽而上,不與碌碌者為鄰。」
觀堯山人稱善。
帝亦大喜,撫掌笑言:「他日當與朕為宰執矣!」。
編者注:海晏公掌天下文脈之志,幼年已可窺一闕。
9
宴會當晚,父皇和圓惠師傅胡訴衷情,聊著聊著喝大了。
和尚是不能喝酒的,所以父皇是單方面喝大了。
好吧我承認,衷情也不是互訴,是我父皇單方面跟人家碎碎念。
他扯著圓惠的袈裟,念叨自己年少時聽說「崇修羅」征戰疆場的故事時有多麼激動,恨不得撿起鐮刀上戰場一同殺敵,沒想到真正見面時,兩人竟只能兵戈相向。
「可是你錯了!你守錯了城,也忠錯了君!修崇不能為我所用,平生大憾啊!」
一邊說一邊還吐了,讓圓惠那本就不干凈的袈裟雪上加霜。
我能理解父皇的感受,修崇是個殺神閻君般的存在,曾經帶新兵擊殺烏禪邊匪三千人,也曾萬軍叢中取敵將首級,邊疆匪患多年,要是沒有修崇,中原說不定早就淪入異族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