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小時候的事情記起來了,夏侯離是我娘撿來的,他剛來到我家的時候,總是跟我搶娘親,他每天晚上都做噩夢,在噩夢中哭醒,我娘總是要哄他。他身上有一塊很漂亮的玉佩,上面寫著「夏」,可是我娘把他的玉佩藏了起來,娘親說他姓夏侯。
夏侯離或許是姓夏。
從關雎宮鬧鬼,再到祭天,都是夏侯離在一手推動。
他當年進宮是為了什麼?跟枉死的夏氏有關系吧。
忽然打了個噴嚏,身上就落下來一件紅色披風,夏侯離不知什麼時候來的,他與我并肩站著,沉寂了片刻,悶聲問:「娘娘,昨晚說的話還作數嗎?」
他也淋了雨,有些鼻塞,說話悶聲悶氣的,手上端著一碗滾燙的姜茶,低眸吹著熱氣放涼。
很難得見夏侯離這樣乖順的模樣,把那張狂的大紅飛魚服都撐出幾分溫柔來。
很容易把人的心醞釀得柔軟纏綿。可這種惻隱心軟,不管是對他還是對我,都不是好事。
我們都是一腳踩在陰間的亡靈,活在無休黑夜里,若是癡心妄想,貪戀明亮溫暖的白晝,會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
昨晚約定好,橋歸橋,路歸路,不再招惹對方。
督主就該不擇手段,六親不認,冷血腹黑,才能穩當地做好東廠督主這個位置。
曇妃就該虛與委蛇,諂媚虛偽,無情無義,才能保住一條卑微的小命。
他繼續做他的人上人,我繼續當我的人下人,各憑本事,在自己的道上一路走到黑。
這才是我們各自該走的路。不要有交集。誰也不會成為誰的負累,誰也不會成為誰的軟肋。
我抿了最后一口姜茶,抬眼望著他,「今天就當本宮欠了督主一個人情。有機會的話,本宮會還的。昨晚說的話,還作數。督主和本宮,還是各走各的道,互不煩擾。」
他停下喝茶的動作,掀起眼眸寒湛湛地望住我,慢慢冷笑起來:「娘娘的心,是鐵打的,不會痛,也不會流血。不像奴才,心是血燙的,肉造的,會流血,會發痛,還一而再,再而三地犯蠢,捧出來叫娘娘踐踏。」
哐當。他把滾燙的瓷碗狠狠地擲到廊前一汪汪的水澤里,破碎的瓷片濺得漫天亂飛。
我面無表情冷道:「督主,本宮沒心,也沒想要你的心。」
他咬牙冷笑:「是奴才犯賤,再也不會有下次了。」
他踹了一腳欄桿,拂袖走了。
小家奴,跟著權勢與日俱增的,還有這糟糕的壞脾氣。
可是他沖著誰發脾氣呢。
其實他知道的,聰明的督主比誰都知道,這才是對的,這才是我們都該做出的最理智的選擇。
有時候,不是想不想要的問題,而是該不該的問題,我們都不是幼稚的小孩子了。
沈延這只惡狼還在環伺,無論如何,小庶女總不能叫自己家的奴才被別人欺負啊。
更何況,我也很有興趣與狼共舞呢。
叫沈延相信我愛他,相信可憐的曇妃娘娘對他一往情深,以為曇妃娘娘是個蠢貨,這樣最好了,只要他不把我當一回事,什麼時候把后背露出來,什麼時候我就能從背后送給他一刀子。
十三
回宮了,祭天失敗,老皇帝病重垂危,發生了一件吊詭的事情。
老皇帝竟然單獨召見了我,人微言輕的曇妃,簡直不可思議。
燈火明明滅滅,躺在病榻上的老皇帝就是一具即將枯朽的骷髏,生命已經被酒色掏空,形如枯槁,那雙污濁的雙目空洞洞地望著帳頂。
我坐在他的床沿邊靜靜地削梨。
「小仙兒,朕最近常常夢見你娘了,她還是那麼年輕、那麼漂亮,穿著一身白裙,對著我笑......」
老皇帝快死了果然糊涂了,糊涂了才會癡心妄想,以為我娘對他笑。真惡心。
可我不能說出來,只是慢騰騰地用小刀子削著那粗糙的梨皮,微笑,聽他回憶。
老皇帝或許是回光返照吧。他說起許多往事,我不知道的往事,關于我娘的秘密,夏貴妃的故事。
我娘和夏貴妃同一天出生,并列晉安城第一美女,娘親是清水芙蓉,夏貴妃是國色牡丹,娘親出身富商之家,有錢,夏貴妃出身公侯之家,有權,兩個晉安最出色的女人是閨中密友,在她們十五歲生辰那天,遇見了天子,悲劇根源自此而生。
夏貴妃愛上了天子,天子愛上了我娘,我娘愛上夏貴妃的哥哥。
本來這種糾葛的錯愛未必釀成悲劇,可一旦權力從中作梗,貪欲執念作祟,就陰差陽錯,成就了一出悲劇。
新登基的天子為穩固政權,娶了夏貴妃。
我娘和夏貴妃的哥哥情投意合,也定了親,暫未過門。
可是有一天,夏貴妃有孕,娘進宮去探望她,卻被旁人帶到一個無人的冷宮里,被天子強占了。
天子欲迫娘親進宮,可是娘親寧死不屈,夏貴妃發動夏家權勢保護娘親,入宮一事才作罷。
當時恰逢夏貴妃哥哥出征打戰,夏父得知娘親失清白一事,立即退了婚。
我娘在婆提寺度過了一年,出征的夏貴妃哥哥還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