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有位方令孺女士,方瑋德的姑母,能作詩,有東西,只嫌手腕粗糙點。可是我有辦法,我可以指給她一個門徑。”
然而,自從將高孝貞送回老家,再聯系聞一多的忽然作詩,還有他們的日日朝夕相伴、耳磨斯鬢,關于他和方令孺之間的桃色新聞開始在校內四處風傳。
種種流言蜚語、無端指責,開始向聞、方二人日日逼。
暑假剛一結束,9月份,已經在老家即將分娩的高孝貞或許也是聽到了什麼風聲,不顧身子日漸沉重,一路舟車勞頓,堅決要求聞一多把她再次接回青島。
高孝貞回到青島大學后,方令孺借口甲狀腺亢進,迅速從青島大學辭職而去,前往北京姐姐處治病療養。
自此一別,他們之間隱秘的愛情之花,猶如在綠葉蔥蘢處悄悄生長的蓓蕾,才剛露出一點花蕾的形狀,還不曾在陽光雨露下快活生長過一日,就被無情掐滅了。
“實際是一多在這個時候在情感上吹起了一點漣漪,情形還不太嚴重,因為在情感剛剛生出一個蓓蕾的時候,就把它掐死了。”(梁實秋《談聞一多》)
他們各自的生活,很快又回到世人認可的道德正軌。
這年夏天,21歲的陳夢家也從中央大學法律系畢業了。這年春天,陳夢家寫了許多大膽熱烈的詩歌給方令孺。面對這個比自己小14歲的年輕詩人熾熱情感,方令孺也以詩歌委婉拒絕:
“愛,只把我當一塊石頭,不要再獻給我:
百合花的溫柔,香火的熱,長河一道的淚流。”
大學畢業后,陳夢家先是奔赴上海“一·二八”戰場,參加抗日宣傳工作,后又北上青島大學,決定擔任聞一多先生的助教。
在奔赴戰場前,他又把自己的詩集《鐵馬集》寄給方令孺,借此直接表明自己的心意,因為這部詩集里,有很多寫給方令孺的詩歌。與其說這是一部詩集,倒不如說它更像是一部熱烈的情書集。
可是,當《鐵馬集》輾轉到了方令孺手里,她人早已到了北京。手捧這一部情深意濃的詩集,方令孺覺得自己仿佛是雙手捧著一顆水晶般晶瑩剔透的心,而她早已為人婦為人母,又大他許多歲,這一份皓皓如月之心、烈烈如日之情,她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承受。
數夜輾轉反側,耳聽窗外夏日的驟雨,一記記一聲聲,如同鐘鼓戰雷鐵馬般重重敲打到她的心上,她只覺自己心上每一處都痛不可忍。
第二日,她親手把他寄來的詩集又原封不動依樣寄還給了他,隨同詩集一同寄出的,還有她寫的一封拒絕信:
“從前元微之病在佛寺的時候,囑人把他的詩稿寄給白十二郎;這回你從軍去時把詩稿寄我,夢家,我已領悟了往昔友朋的深誼,世界不能給我比這更多的了。
祝你在青島好!”
陳夢家自此之后不再寫詩。
后來,他又入燕京大學宗教學院讀研究生,最終從一個新月詩人轉變為一名在甲骨文、青銅器、竹簡研究方面都卓有成效的著名學者。
圖 | 陳夢家和他后來的妻子
而方令孺在抗戰爆發后,又去了復旦大學任教。在復旦大學,她見到了當年曾一同在美國留學的孫寒冰。
歷經萬千情劫,此時故人再見,他們心中早已波瀾不驚。
那日,他倆一道坐船渡江。眼望滔滔江水,孫寒冰忽然低語道:
“人生原來有三件大事:結婚、生孩子,再有就是死了。
我們已完成了兩件,不知道什麼時候完成第三件。”
悠悠說完這話,他便抬起頭,惘然又深情凝望她。她自是知道他心有不甘,她又何嘗不是心中多少意難平。
是啊,她早早結了婚,有了屬于自己的孩子,可是,如果這一切,都是和自己不喜歡的人在一起完成的 ,她不知道這樣的結婚和生子,對于自己的人生有何意義可言。
思量到此,她不覺悲從中來,心下一陣愴然,朝著他對視苦笑了一下,又轉眼望向滔滔江水。
江水滔滔日夜流,淘盡古今男女多少事,不說也罷。
圖 | 1976年,方令孺與兩個女兒在一起
數日后,日寇轟炸上海。那日,孫寒冰獨自外出,在一片警報聲中,忽聽日本人的飛機從頭頂灰色的高天之上銳叫著盤旋而過,無數炸彈紛紛投下。在巨大的轟鳴爆炸聲中,孫寒冰只覺大腦一片空白。很快,巨大的黑暗和無邊的痛苦鋪天蓋地向他襲來。
在最后僅存的一縷似有若無游絲一般的意識里,他恍惚又看見讀書美國時,方令孺散發著圓月般皎潔光輝的臉龐。
孫寒冰被日軍的飛機炸死后,方令孺后來便一直留在復旦大學教書,直至解放后。
從此,方令孺不寫詩不寫文,不談情不談愛。
她覺得自己早已是泥中絮、井中水、斷弦琴,是盛開在冰雪寒冬里的一株梅。
她不是妖嬈桃杏,不是灼灼牡丹,在百花盛開的春天,她早就完成了自己開花結子的使命,在戀愛的季節,面對無數紅男綠女,她寂寂獨處一隅,綠葉成蔭子滿枝。
她的人生開始得太早了,她的愛情來得太遲了。余生,她只有冰雪,只有寒冬,只有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