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間開食肆:銀絲圓》第5章

這毒在他體內潛伏了一段日子,早已深入肺腑。

而這毒不令人致死,只是令人纏綿病榻,不發作的時候和常人無異,發作起來渾身上下便如千萬只螞蟻附骨嚙啃,痛楚穿心,如同廢人一般。

算算時間,這毒正是在長安城里下的。他這才想起來,從長安城里被趕出來的那日,尚書府的門生曾揚起馬鞭在城門前放了話。

“崔漸啊,你可知你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此后要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他原本以為,他此生只是與仕途無望,沒曾想,卻是以這種身心兼備的方式備受折磨。

毒性發作的時候,崔漸躺在床上,默默見著辛娘一個人支撐起了這個家。白日去酒樓幫廚,夜里還得浣紗織布,帶著他四處奔走,見藥鋪就進,入道館便拜。

她跋涉了萬水千山,為了能讓他活得沒那麼辛苦,延醫問藥,求神拜佛,想盡了一切辦法。

崔漸看著辛娘日益枯槁的面容,覺著再這樣拖累辛娘,也沒什麼意思。尋了個辛娘不在的夜里,便將床頭的杯子砸破,吞了瓷器自盡了。

而他死后,魂魄立在床頭看著自己的尸身,見著目瞪口呆前來勾魂的鬼差,這才知曉,自己機緣巧合,竟又誤了事。

鬼差膽戰心驚告訴崔漸,他乃歷劫的泰山府君,本應經歷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受盡人間諸多磨難之后方能歸位。

按照他的命數記載,他應該是拖著病體至五十方能病死在床上。眼下魂魄離體,他還有二十余年才能歸位,只能暫且擯卻肉身,魂魄游離二十余年。

而辛娘回來抱著他的尸身哭得不能自已,暈倒在床前,被人救醒后才知曉,她已經懷了身子,三月有余。

“我死后無處可去,飄飄蕩蕩的,沒有人能看見我,也沒有人能跟我說話,就這樣以魂體在辛娘身旁待了六年。辛娘本來早就活不下去了,生產時碰上難產,是我強闖地府改了她的命數,她這才九死一生將鴻羽生下來,而我也因此受了三千雷刑。一日十道九天玄雷,鞭魂入骨,足足受了三百個日夜。”

“辛娘伏在我尸身上時,其實我就已經后悔了。我后悔將她一個人留在這孤零零的世上,可我什麼也做不了,就只能如同影子一般,眼睜睜看著她一個人含辛茹苦將鴻羽撫養長大,見著她以逃奴的身份帶著鴻羽輾轉于艱難的世道,躲躲藏藏,被人欺凌,被人責難,被人蒙騙。”

“直至鴻羽五歲那年,辛娘帶著鴻羽無處可去,心灰意冷極了,想帶著鴻羽一同赴死。我迫不得已現身,告知了她一切,而后,便將鴻羽帶走了。”

7

天明時分,泰山府君便捧著那匣子親手做的銀絲圓走了。鴻羽不知道他阿娘在哪兒,也不想回泰山,醒來后就在歸來居住了下來。許是山里待久了,鎮子里的一切他都覺著新鮮。

起初他還領著貴貴每日興致勃勃地到處瞎逛,買些泥人糖畫回來,可沒幾日就依著原來一樣,一個不順心,不是用化形水潑人,就是讓貴貴去咬人。他仗著一身法寶,竟連片衣角也沒被人挨到過。

鎮子里的大人小孩排著隊到歸來居告狀,阿姚怒極了,將鴻羽身上的法寶悉數給沒收了,壓著他挨個兒上門跟人道歉。

鴻羽很是不忿,一邊哭一邊對著阿姚拳打腳踢的,“我沒錯!他們說我是沒爹沒娘的野孩子!我就要打他們!若是我阿娘還在,她一定不會讓我受委屈的!”

“他們不該這樣說你,可你不該打人,你也錯了。”

“大膽,怎麼可以對少君如此無禮!”貴貴也在一旁跳著腳呵斥,阿姚嫌他不知輕重,直接把他提溜到柏久跟前,這下貴貴安靜了。

阿姚將鴻羽死死抱住,待那小小的身子哭累了,軟了下來,這才將他扶正了,看著他的眼睛認認真真道:“你阿娘若是見著你現在這般樣子,怕是會失望至極。”說完遞給他一面銅鏡。

鏡子里,稚嫩的臉頰上面露猙獰,眼里滿是不符合年紀的恨意。

“你自己出去看看,誰家的小娃娃如你一般,混世魔王一般每日喊打喊殺的。誰家的小娃娃不是溫順乖巧,聽話懂事。錯了就要改,你這樣只會讓人說你不知禮數,沒有教養。”

話說得有些重,可阿姚知道,鴻羽心間一直有根刺。這根刺扎得深了,略微碰一下就會讓他爆發。可這根刺僅僅靠她是拔不出來的,她能做的,只是讓這根刺不至于刺得更深,讓鴻羽不至于更疼。

隨即,她每日備了些小點心,帶著鴻羽到街頭巷尾走走,她讓他自己用眼睛去看。

灑金橋下,四五歲的小女娃偷偷到河邊玩水,被年輕的婦人發現了,追著用棒槌揍了一頓,哭完了又被摟在懷里,心肝寶貝喊著哭了一通。

年豐巷長長的殯葬隊伍里,被人抱在懷里的懵懂小兒哭著要阿爹,卻不知曉最前頭的棺材里躺著的阿爹,在采藥回來的路上碰上山崩,阿爹將他掩在身下,活生生被山石砸斷了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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