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桂巷的戴家老爺得了癔癥昏睡不醒，滿家子妻兒忙著分家產，只有六十多歲的老母親一步一跪，冒著烈日酷暑膝行向前，前往廟中求神拜佛。

……

鎮子里每日都有人在哭，有人在笑，團圓與破碎里磕絆著歡喜與淚水。

阿姚不知道他能懂多少，她只是不忍見著鴻羽眼里的光一日日消散，不忍見著這稚兒美好的期盼在一日日的失望中消磨殆盡。

“阿姚姐姐，我想阿娘啊，她為什麼不要我，她是不是嫁了人，又生了別的小娃娃了……”鴻羽眼淚汪汪，拽著阿姚的衣角，有些惶恐。

“天底下少有哪個爹娘會不喜歡自己的孩子，你阿娘啊，肯定有自己的苦衷。鴻羽乖，等著啊，總有一天，你會見到阿娘的。”

那日以后，鴻羽稍微收斂了些性子，他生怕自己不乖，就再也見不到阿娘了。靠著阿姚日日給他準備的點心，鴻羽也交了好些朋友，性子也活潑了許多。

他領著貴貴，每天跟著一群年歲差不多大小的娃娃，在巷子口丟石子，玩泥巴，捉蛐蛐兒，玩得一身臟兮兮的才回來。

這日天黑，鴻羽正依依不舍告別他的小伙伴們，轉頭就看見青袍高冠的男子站在巷子口，靜靜地看著他，眼底是他從未見過的溫柔。

“我不跟你回泰山，我要去找我阿娘！”鴻羽一臉警惕，拔腿就跑，卻在聽見那人的一句話后，停住了腳步。

“我帶你去見你阿娘。”

8

與泰山隔著千山萬水之地的南海郡一戶朝南的院子里，門前紫薇杜英開得繁盛，姹紫嫣紅一片。

院子里卻是一片冷清，女子發髻梳得齊整，端坐在木桌旁邊，守著一桌子飯菜，也不知坐了多久。

忽的，破舊的門扉響動，被人推了開來，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女子顫著身子回頭，那人依舊是一身青袍，她囁嚅著，“你，你來了……”

男子朝她點了點頭，溫和道，“辛娘，我帶羽兒來看你了。”

女子隨即看向躲在男子身后的小童子，臉上忽的綻放出無盡的喜悅。她眼里噙滿了淚水，踉蹌著往前走了幾步，想要伸手去觸碰卻又不敢，只能遠遠望著，嘴里喃喃著，“羽兒，是羽兒嗎？”

“阿，阿娘……你不是我阿娘，我阿娘不是這樣子的……你們騙我……我要去找我阿娘……”鴻羽瞪著烏溜溜一雙圓眼，從府君身后探了個頭出來。

他看著眼前滿頭華發蒼老得不像樣的女子，連連后退。

雖然眼前的女子和阿娘一樣，帶著青布頭巾，有著和阿娘一樣的丹鳳眼，眼下也有一顆淚痣，身上的衣裳也帶著槐花皂角的香氣。可這，怎麼可能是他的阿娘？

他的阿娘明明有著光潔圓潤的臉，有著烏黑的長發，挺直溫暖的背。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嘴唇也往上翹，好看極了。

眼前的女子臉上卻是皺紋橫生，眼角也耷拉著，身子枯瘦如柴，佝僂著背，整個人透著一股子死寂與消亡的味道。

她看他的眼神，分明告訴他，這就是他的阿娘。

“你騙我，這不是我阿娘……我阿娘怎的會老成這樣……你們把我阿娘藏哪里去了……我要我的阿娘……”鴻羽哭得傷心極了，死死抵住門檻不肯上前，“你們這些騙子，你們把我阿娘還回來……”

女子看著他眼里的戒備，悲痛不已，想要過來又不敢，“羽兒，阿娘的乖羽兒，阿娘在這兒……”

泰山府君嘆了口氣，蹲下身子，扶住鴻羽的肩，盯著他的眼睛，“羽兒，你再好好看看，這就是你阿娘。自你到泰山后，便將自己困在了離開阿娘的那一日，再也沒有長大。你阿娘，已經等了你二十年了……”

鴻羽還在發愣，就見面前的女子淚眼婆娑蹲了下來，癡癡望著他，嘴里輕輕哼唱著，“葫蘆花，滿樹香。乖兒郎，讀文章。讀文章，登金榜，一世如意百世昌……”

這歌謠是如此熟悉。他仿佛回到了那間小小的院子里，葫蘆藤往槐樹上纏繞著，小小的他滿院子跑著追著蝴蝶，阿娘笑盈盈的，一邊給他唱著歌謠，一邊舉著竹竿撲著槐花。

歌謠唱完了，阿娘就會給他擦擦汗，阿娘溫暖的手會牽著他，去給他做好吃的槐花冷淘。

“阿娘，你去哪里了，你為什麼不要我了……”鴻羽邁著小短腿向女子跑去。

就見小童子在夜風中奔跑，稚嫩的面容逐漸長大，從懵懂的幼兒，到倔強的少年，再變成翩翩少年郎。

二十年凝滯的光陰，在等到阿娘的那一瞬間，得以延展綿長。

9

辛娘坐在椅子上，鴻羽伏在她的膝上，眼淚打濕了她的裙裳。

“羽兒，阿娘不是不要你，只是阿娘不想再讓你跟著阿娘一起受苦了。”

那時節她難產，痛了許久也生不下來，穩婆在一旁讓她鼓勁兒，可她已經存了死志。崔漸死后，她只想隨著他一起去了，因著不忍腹中胎兒隨她而逝這才撐了過來。

可她實在是撐不下去了啊，她只覺著生命一點一點在流逝。她給腹中的胎兒道了聲歉，下輩子有緣，再來做他的娘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