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兄還在啰啰嗦嗦的，就看見他面前的女子抬起一張素白的臉，含著眼淚。

“柳郎，我是令姜。”

“令姜……”無名兄雖然早就沒了身子，可剎那間就覺著當頭一擊，就像當年聽路過的頭陀念了聲佛號一般，他頭疼欲裂，恍恍惚惚的，只覺著自己水里火里走了一遭，嘴里顛三倒四地喊著，“令姜是誰，這名字怎的如此熟悉，柳郎又是誰，我是誰……”

頭頂遮著的云散了，露出一輪要圓不圓的月，橋頭的巷子口，柏久靜靜地站著，而柳老頭微微弓著身子立在身后，提著一盞風燈矗著，也不知看了多久。

 “我原先一直以為陰間的判官都是剛正不阿面黑心冷的，沒曾想倒出了你這麼個有情有義的。”

“多謝仙君相助。”柳老頭神情肅穆，身子越發往下躬了幾分。

“無礙，既然求到我家小阿姚身上了，那就是我的事。地府那邊我替你去了信，今晚不必赴任，你就好好和柳寅團聚吧。”

柳老頭一步一步走上前來，隨著他提著的燈籠中火光漸盛，整個燈籠好像要燃燒起來一般。就在燦燦火光中，柳老頭不見了，一眉目清秀的年輕士子腳踏鳳頭履走了出來。

他身著絳紗單衣，佩紫荷簪筆，手持笏板，整個人陡然間氣勢大變。方才老者的蕭索頹態，也都化作了面上的堅毅威嚴。

他站到石板跟前，顫著手，簪筆輕輕從石板上拂了過去，“阿弟，阿兄來看你了。”

燈籠上的一點火順著他手中的筆輕輕落入石板，淡淡的光暈從石板上蕩開，光華流轉間，婉娘不見了，窄袖胡服少女眉眼盈盈跪倒在石板跟前。

而她的面前，站了一個人。

男子用桃木簪子將一頭烏發高高束在腦后，腳踩虎皮靴，身上一身利落的短打，腿上綁了匕首，腰間佩了長劍，端的是清雋無雙，恣意狂放。

“這就是，無名兄啊……”阿姚瞪大了眼睛看著幾人。

柏久點了點頭，“唔，這就是你那石板底下鎮了數百年的無名兄，地府判官柳延之弟，柳寅。”

“阿兄，令姜，你們怎麼在這兒……”

無名兄低頭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面前的二人，被遺忘的從前像天地間的簌簌微塵呼嘯著席卷而來，匯集到了一起，以磅礴不待之勢遁入腦海，他漸漸想起了一切。

10

鄴城，銅雀臺。

圓月將空，五層高樓之上，一只銅雀睥睨著眾生，在流光照耀下，舒翼欲飛。

中山王石虎領著大軍南下黃河，圍困譙城之后，又轉戰廩丘，剛打了一場勝仗歸來，正在銅雀臺上設宴慶功。

案桌上是烹好的美饌佳肴，大殿中央是身著輕薄紗衣的樂舞歌伎，中山王與將士們沉溺于歌舞美食的歡愉中，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一片歡聲笑語中，一名身著鎧甲的小將醉眼朦朧，與同伴打了個招呼，搖搖晃晃往外走去。他隨手揮退了跟著的侍女，待走到廊角時見人不注意，飛快地解下身上的鎧甲，扯掉臉上的胡子，一把丟到草叢里。隨即臉上蒙上一塊黑布，一個倒掛翻身爬上了大殿之上的高樓。

哪知一上高樓他就花了眼，在回環往復的樓閣中迷了路，不禁暗自嘀咕。

“枉我費盡心思跟那牛鼻子老道學了這飛天夜叉術，這銅雀臺是不費力就進來了，可誰也沒有告訴我，這他娘的建那麼多間房子作甚？”

柳寅混入鄴城之前，軍師只告訴他，銅雀臺臺高十丈，臺上又建了五層樓，離地共二十七丈。而中山王將自己所有的金銀財寶都藏在銅雀臺中，其中就有他們要尋的那條十三镮金帶。

他仗著身姿敏捷，于橫梁游廊中藏匿，避開巡邏的守衛，一間間宮室翻找著，而很快他就知道著銅雀臺上為何這麼多間房子了。

女人，到處都是女人。

側耳傾聽，到處都是女人的聲音，嬌笑著的，怒罵著的，唱著歌的，哭泣著的，滿耳都是鶯鶯燕燕。有侍女捧著精美的衣裳魚貫而入，有黑衣甲衛護送著女子整列而出。

他躲閃不及，退進長廊深處一件狹小的宮室里，只聽得一聲輕微的驚呼聲，他翻滾到那人身邊，順手掏出短匕橫在那人的脖頸前，威脅道，“不想死的話就閉嘴！”

隨即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傳來，那人撲了過來，拽住了他的手。他只覺著觸手溫潤，鼻間有淡淡的馨香，不禁愕然，是個女人？

女子又驚又喜的聲音從他耳畔傳來，有些微弱，“是我阿爹讓你來救我的嗎？”話音剛落，那一具柔軟的身軀便倒在了他的身上，再也沒了動靜。

適應了黑暗之后，透過高處巴掌大小的窗欞間透過的幾縷光，柳寅才發現，在這間狹窄逼仄的屋子里，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名年輕的女子。

女子好像已經暈厥了過去，她的嘴唇有些干涸，面色慘白，一頭長發披散在腦后，雙手被鐵鏈鎖著，眼下紅紅的一片，也不知哭了多久。

“娘的，本以為躲掉了建安城里的脂粉堆，沒曾想還是落入了這鄴城的紅粉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