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間開食肆:九醞春釀》第9章

令姜淚眼婆娑,撲過來想抱他,卻從他身上撲了過去。她伸著手,輕輕觸向他的指尖。

“柳郎,你當時的確已經死了,我也從銅雀臺上跳了下去,隨你而去。能有今天,要多謝兄長相救。”

柳延將手中的簪筆插回了發間,望著柳寅,平靜道,“你自小便性子桀驁,好好的世家公子不當,非得去當什麼游俠兒,還入了義軍去替人偷東西,最后慘死鄴城。消息傳回來,累得父母操碎了心,不知為你哭了多少。”

“是我不孝……”柳寅低頭,面色慚愧。

“你可知你的字是什麼?”

“我死時才十六,家中還未來得及替我行冠禮。”

“錯!名以正體,字以表德。柳家世代簪纓清貴之家,男子十三行冠禮,因你性子不馴,這才遲遲不與你行冠禮。可你的字,是早就已經取好的。柳寅,字修齊,修身齊家,不愧對于天地。你自問,你可做到了?因你私自帶令姜出逃,連累她的家人慘死,這是不義。投靠義軍,違背了柳家擁護的君主,是為不忠!”

不待柳寅回答,柳延字字如刀,繼續說道,“不孝,不義,不忠,你又有何面目茍全于這世上?慘死鄴城,都是你咎由自取。”

柳寅羞愧至極,又有些迷惘,“可是,我救了很多人。我只是不想龜縮于建安城里,眼見著積尸盈路,卻被風月軟了骨頭,我不想和柳家其他人一樣,日日只知道斗雞走狗飲酒作樂。兄長,難道這也錯了嗎?”

“錯的不是你,是這個世道。”柳延搖了搖頭,目露悲痛,“你可知,因你恣意妄為,父親在朝堂被人猜疑排擠,母親怏怏病逝,最后父親辭官,闔族搬遷,就此沒落。

令姜也為了你,輾轉做了兩百年的紙扎靈。而我,為了救你,半人半鬼活著,做了兩百年的判官。”

柳延收到消息趕往鄴城的時候,已經遲了,令姜已經從銅雀臺上墜落身死,而柳寅骨灰被揚了一地。

他在城門口碰到了一個手持桃枝杖的和尚,那和尚名叫佛圖澄,他知曉,這是后趙的國師。佛圖澄告訴他,他沒有辦法制止中山王殘害生靈,他能做的,是幫助柳寅重聚魂魄。

柳家原本分封至魯國的時候,就世代掌管刑罰獄訟之事。柳家先祖因著為人清正,曾經死后入地府做了一任判官。

身為判官一脈的后人,要救柳寅,柳延必須以活人之軀,承載判官之責。一腳生,一腳死,跨越陰陽兩地,天明睜眼既入人間,天黑閉眼既入地府。以自身積攢的功德,換來柳寅重聚魂魄的機會。

而柳寅的殘魂,正附著在鄴城一塊青石板上,需要將他放置在路邊,經受千人踩萬人踏。路過行人帶走了他的魂魄,將來總有一天,也會將他的魂魄帶回來。

佛圖澄臨走前,與他說了一句話,“重道行善,勤勉修持,即使肉身衰亡,魂靈也是不滅的。”

“我帶著令姜的魂魄回了浣溪鎮,做了鎮子里的紙扎匠人,替你立了廟祠,希望你能享香火供奉。地府鬼魂有未盡的心愿,我便予在紙扎靈身上,希望這靈能代替他們完成舊世的夙愿,從而得他們一分謝意,替你多攢一分功德。”

“令姜不愿意投胎轉世,我便將她的魂魄放在了紙扎人身上,為了避人耳目,她不能以人形出現。

你之前拉著嘮叨的飛鳥啊貓啊狗啊,其實都是令姜。她一直在你的身旁,陪了你數百年。”

“柳老頭是我,之前收養柳老頭的柳家祖先也是我,紙扎鋪子里,一直都只有我一個人。你是我阿弟,是我柳家的兒郎,我不能眼睜睜見著你魂飛魄散,消弭于世間。”

“今日與你相見,是因為我的任期結束了,我就要死了。而令姜不愿意去入輪回,還想見你一面,這才附身到了婉娘身上,去歸來居求得這與你見面的機會。”

柳延接過阿姚帶過來的一壇九醞春釀,將酒水悉數倒在了石板上。他看著柳寅,眼中離愁萬縷。

“這是你生前最愛喝的酒,阿兄謹以此酒,拜別阿弟,珍重。”

“柳郎,來世再見。”

14

日日到灑金橋頭燒紙的柳老頭病逝在自己的紙扎鋪子里,鋪子里的紙扎人也都不見了,橋頭石榴樹上經常停著的山鳥喜鵲再也沒有出現。

石板里的柳寅消沉了好一段日子,見著賽金花哭了婉娘一場將婉娘給葬了,又上門去將那畫師打罵了一頓,親自到衙門告那鏢師殺害婉娘。鎮子里三姑六婆們好一陣七嘴八舌,他也沒了興致。

阿姚從破廟底下起出了幾壇子酒,這是柳延留下來的。

這九醞春釀是春酒,頗費周章。需年年臘月二日清曲,正月凍解,選出清亮潔白的稻米施去曲滓,每隔三天投一次米,分九次投完九斛米,然后封入甕中。水是山泉水,甕也得是上好的陶甕。

柳延臨死之前,親自上門求了一趟阿姚,若是得了空,就帶著他釀的酒去看看他阿弟。

他現在在這世間,只有她一個朋友了。

阿姚拎著一壇子酒,正琢磨著再尋柳寅探聽探聽昔日建安城的舊事,遠遠就聽得一個咋呼的聲音傳來。

“哎,大爺您慢走,看著點兒路啊。年紀大了,可得悠著點兒!”

“哎,這位大姐,您可懷著娃呢,要捶自家漢子也回家去捶啊,扶著點兒肚子,這路可不好走,摔著了怎麼辦?”

“啊,姑娘啊,你聽我說,這男子若是不喜歡你,擦再多香粉也沒用啊!啊啊啊,你香粉全撒我身上了啊!哎,撒就撒了吧,別入了那負心漢的圈套就行……”

依舊是嘮嘮叨叨的碎嘴子,卻少了許多戾氣,變得愈加溫和。

鎮在石板里的柳修齊,在往后無數獨自望著天地的歲月里,都不再迷惘自己的過去。

他想起了他的從前,想起了他那面冷心軟的兄長,想起了那個為了他從銅雀臺上終身一躍的姑娘,還有無數個他不知曉卻一直相伴的日夜。

若是還能有下輩子,他再去尋他的兄長,再去尋他那心愛的姑娘吧。

他守著他的石板,再也不曾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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