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規越說越興奮，“這套燈影紙人一看就出自老匠人之手，做工了得，實屬孤品。正好，有了這紙人，明日咱干脆就在鎮子里排一出燈影戲得了，也比我支個攤子寫書信強。容我想想，明日該演哪一出，《游西湖》、《古城會》、《海陽竹枝詞》……”

何規自言自語的，自顧自說著就已經將明日行程定了，捧著那匣子回房去了，就剩了幾人面面相覷。

阿姚也樂滋滋的，沖著藤椅上的柏久眨了眨眼睛，“先生，明天有好戲看咯！”

次日天一亮，何規就黑著眼圈挨個敲響了宋靈薇和溫嶠的房門，臉上露出了似夢非幻般的神情。

“我昨晚做了個夢，夢了個極好的故事！溫山主，你力氣大，勞煩你去劈些二寸長的竹棍來。靈薇姑娘，你手巧心細，去捻些細線來，剩下的就交給我了。咱今兒晚上排的這出戲，就叫《漢宮月》！”

溫嶠和宋靈薇被支使得團團轉，見著他整個人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一副腳不沾地的欣喜模樣，居然也就真的聽了他的，老老實實劈了木棍裁了細線。

聽聞有燈影戲看，天沒黑鎮子里的男女老少就搬了板凳杌子到歸來居跟前守著了。

白紗布經過魚油打磨后，變得挺括透亮，就地一圍。

毛色黑的公牛皮制成的皮料雕刻成的人物，敷著濃紅重綠的色彩，往白布上一貼，青中透明，栩栩如生。

月明星稀的夜里，燈燭一亮，鑼鼓一敲，弦樂一響。

竹棍在指尖翻飛，隨著咿咿呀呀的唱腔響起，一片白光里，年輕的帝王與臻首娥眉的女子在晃晃蕩蕩的春光繁盛里相遇。

無形無影透人懷，二月桃花始綽開。

溫嶠與宋靈薇恍惚間也覺著，自己附在了那燈影上，剎那間被卷了進去。

8

建寧三年，董太后為了充納后宮，籠絡靈帝，從燕趙江南挑了好些適齡女子入宮。

永安宮里，董太后言笑晏晏，讓女子們都排成一排，供靈帝挑選。靈帝看著一院子的鶯鶯燕燕，嬌俏的，可愛的，明艷的……隨即將視線落在圍墻邊一個低著頭的身影上，隨意一指，“那就她吧，其他您看著辦。”

當夜，執金吾宋酆之女宋靈薇入選掖庭，封為貴人。

此后，靈帝召見過幾次宋靈薇，可每次見他，她都是一副無悲無喜的模樣。他不去，她也不怨。去了，她也沒有半點笑臉。

起初，他是覺著這女子心機深厚，將一出欲擒故縱玩得爐火純青，很快就將她拋之腦后了。

直至那日小黃門來報，宋貴人獨自在湖邊散步，被張美人推落湖中。見那小黃門欲言又止的，多問了幾句，他才想起來這宋貴人是他親自挑的。

宋靈薇是扶風郡人，也是宮里出了名的木頭美人。美人美則美矣，毫無半點風情。不愛哭，也不愛笑，終日木著一張臉，針戳一下都不會動的那種。

她在宮里極其低調隱忍，素日不論位份高低，逢著她都能譏諷幾句，被人罰跪，被人潑水，被人扯爛了衣裳，被人下了毒粉起了疹子……她卻從不與任何人爭論，漸漸就不大出來，日日躲在臨華殿里。

今日不知怎的去湖邊，被張美人撞見了推落湖中，她卻不聲不響回了自己殿中，起了風寒也沒吭聲。

靈帝一時好奇，便起意去臨華殿看她。

他到臨華殿時并未讓人通傳，正好見到殿里的宮女們正在偷懶，出去玩兒的，坐在房里繡花的，還有倆嗑著瓜子坐在門口閑聊的。

“你說咱們可真命苦，跟著這麼個不受寵的木頭美人，受盡了白眼！”

“這宋貴人也真是的，空長了一張好看的臉，沒有半點本事，聽說她自小就在家廟里替祖母祈福，十四歲才被接回來，打量誰不知道呢，肯定是犯了什麼過錯才被送過去的！”

靈帝命人將宮女捂嘴拖了下去，進入殿內才發現宋靈薇燒得稀里糊涂地躺在床上，臉上散著不正常的潮紅，似是陷入了夢魘。

“阿娘，我怕……”

“你怕什麼？”靈帝頭一次見這木頭美人臉上有了別的神情，很是稀奇。

她卻不肯說了，閉著眼簌簌落淚，半晌后又迷迷糊糊道，“阿娘，我好想你啊，她們都欺負我……”

“阿娘，您的生辰快到了，女兒只是想去給你采一朵最好看的荷花啊……”

此刻病糊涂了，柳眉微蹙，將臉皺成一團，這木頭美人才摘下了木頭面具，露出了嬌氣的小女兒情態。

指甲深深嵌進了掌心，扎得血肉模糊。難受極了，也不敢大聲哭出來，在夢里小聲啜泣著，口里聲聲哭喊著她阿娘，是如此眷戀與依賴，這不禁讓靈帝也想起了自己那身份卑賤的生母。

當年靈帝生母在永巷里做苦役，他也如宋靈薇這般，想去摘了那最好看的荷花給他慶生日，可卻被人推落水中，一場落水險些要了他的命，也換來了此后半生的富貴。

皇子落水，先帝大怒，將他抱給皇后親自撫養，而后生母便在永巷報了病逝。

天下苦情人何其多，讓他在這宮里尋覓到了與他同病相憐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