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里全是淚,以至于她并沒有發現,他拿帽檐遮住的眼睛,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已經泛了紅。
他們擁抱,親吻。
本能告訴他,他很想念這個姑娘,非常非常想念。
然而她的手撫摸上他胸口的刀疤,他忽然清醒過來——
他是個半只腳被地獄里的魔鬼拉扯住的人。
而她,今天是她的婚禮,她有愛她的丈夫,會有幸福安穩的后半生。
宋慎推開了她,坐起來,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6
他一直認為,曉曉是上天送來的禮物。
否則沒法解釋他為什麼唯獨對她心動,也無法解釋她對他始終如一的等待與愛護,究竟源自哪里。
誤會解除,他從未想象過的生活圖景,被她親手捧到了他面前。
小小的家里,有貓,有盆栽,有陽光。
最重要的是,有她。
無論是她早上醒來蓬松著頭發沒睡醒的樣子,還是她漸漸又恢復的撒嬌耍賴的樣子,都很可愛。
讓他走在路上想起來時,都忍不住會微笑。
失而復得,是上天最大的驚喜。
就像宴席上男方親友所說的那樣,曉曉的確是太瘦了。
宋慎變著花樣給曉曉做飯,只希望把錯過的那些,都補償給她。
打掃房間時,他發現了她用以穩定情緒、緩解睡眠障礙的藥物。
但她沒告訴他,他也就假裝并沒有發現。
只是深夜,她在夢中流著淚喊他的名字時,宋慎會想起那些藥。
一遍遍提醒他,在他「死去」的那兩年,她是如何煎熬、如何痛苦。
他從沒告訴過她,倘若那天在民宿中,她沒有攔下他,他就會徹底消失于人海。
因為遇見她之前,宋慎為自己安排的結局是同歸于盡。
支撐他爬出地獄的,是她的愛。
他沒有為自己計劃過未來,除了她。
宋慎的人生,以 28 歲為分界。
28 歲之前,他為了打掉販毒集團而活。
28 歲之后,他為了那個將他從深淵中撈起來的女孩子而活。
7
可是老天開了一個殘忍的玩笑。
這大約是宋慎人生中最接近圓滿的時刻,他和她有了家,有了安穩的工作。
即將出世的寶寶也早有干媽和干爺爺送來平安扣與長命鎖。
各種胎教的音樂、視頻,全方位無死角地在家里播放。
曉曉走著走著,會突然低頭跟肚子里的寶寶對話。
「寶寶,你很想吃冰淇淋對不對?可是爸爸不讓誒,怎麼辦呢?」
他失笑,只好屈服于尊貴的孕婦大人,在冬天買一盒冰淇淋,讓她嘗一小口。
看上去,那些金錢、暴力、血腥,都離他的生活很遠了。
他被曉曉感染,也開始想象一家三口的生活。
曉曉興致勃勃地自己買棉布做針線活,做到一半覺得麻煩,又是宋慎撿起針線,一針一針地縫出一件小衣服。
隔天曉曉醒來,看著那衣服驚嘆,各種撒嬌,要他再給大人也做兩件。
「這樣就是我們一家三口的親子裝了,全世界獨一無二,超酷的好嗎?」
于是拿慣手槍和匕首的那雙手,不得不挑燈夜戰,去縫制那組據說「藏著爸爸的愛,寶寶一定會很喜歡」的親子裝。
每逢這種時候,曉曉彎彎的笑眼里,總是藏著一點點狡黠。
可他甘之如飴。
后來,在她的墓前,他把這三件大小各不相同的漂亮衣服都燒掉了。
連同周萱轉交的曉曉的遺物,她帶著淚痕的情書,還有他與她的合照。
燒給曉曉,燒給未曾謀面的孩子,以及,提前燒給他自己。
他們很快就能再團聚,他很確信。
8
就像無法回憶起曾經受苦的細節那樣,那個槍聲響起的傍晚所發生的事,宋慎也無法完全憶起。
他問心理醫生:「有沒有辦法全部回想起來呢?」
心理醫生說:「這是大腦在自我保護,你如果要強行回憶,會對你造成損害。」
他說:「這些都沒有關系,我得想起來。」
心理醫生不解。
就看見這個瘦削的男人對著窗外笑了笑,那笑容極度悲傷。
他說:「那是她留給我最后的畫面,我得想起來才行。」
心理醫生并不知道他最終有沒有回憶起每一個細節,但她知道,倘若這個叫作宋慎的男人一遍遍回憶妻子去世的畫面,他必然會陷入漫長而無法自拔的痛苦。
宋慎中止了治療,且再也沒有回來過。
最后一個對宋慎有印象的人,應該是南京某墓園的管理員。
非年非節的,墓園本就來客稀少。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就更加無人來訪。
管理員聽著收音機,昏昏欲睡。
然后玻璃被敲響。
他看見一個年輕人站在門口,撐著一把黑傘,褲腳已然濕透。
管理員連忙讓他進來登記。
他注意到這個叫作宋慎的年輕人帶著一盒蛋糕來,就多嘴問了一句:「今天是你家人生日啊?」
年輕人微笑著說:「今天是我太太的生日。」
他明明帶著笑,管理員卻覺得自己大約說錯了話。
恰好收音機里傳來戲腔,唱的是牡丹亭。
婉轉而悠悠,唱一句是: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那年輕人立在原地,仿佛陷入了某些回憶,很久才記起要放下筆。
「我先走了。」他說。
管理員走到門口,目送他的身影沒入傾盆大雨之中。
天與地之間,山與山之間,仿佛只剩他這麼一個背影。
管理員不由回想,七八十年代聽過的那首歌,歌詞是怎麼寫的來著?
哦,想起來了。
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完)
風月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