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

她口中的泥腿子，就是梁飲疆。

梁飲疆和我一樣，出身江南。

但也不知是怎的，江南那般柔情似水的地方，居然養出來這麼個莽野武將。

少年郎寒門出身，使槍，善打前鋒，能于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勇猛無匹，竟收回了被鮮卑占去的平川。

自我父兄亡故，南楚在北疆節節敗退，這還是頭一回從鮮卑族手里奪回地盤。

于是他迅速升遷，很快成了整個南楚風頭無兩的梁小將軍。

皇上要靠他守疆，對他諸多寬容，甚至封他為王，還笑問：“梁王還有什麼要求，盡管提！”

若是朝中那些油滑的奸佞，聞得此言必定立刻下跪，口中高呼“為陛下盡忠乃臣本分，豈敢邀功”，哄得皇上龍心大悅。

可梁飲疆這個愣頭青，卻說想娶公主。

真是傻子。

本朝重文輕武，高陽怎麼瞧得上他。

他手上握著北疆兵權，皇上又怎麼敢招這樣的駙馬。

果不其然，皇上當時就變了臉色，笑得十分勉強：“……甚好，準。”

當晚宴席散盡，高陽就找到了我，一件嫁衣劈頭扔下：“那個泥腿子你替本公主嫁了吧。你本來就不是金尊玉貴的公主，配他那樣的正好。”

他那樣的？

他那樣的是哪樣的？

梁飲疆明明和我父兄一樣，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為著守疆連性命都能豁出去不要。

可到了金尊玉貴的公主眼里，他是泥腿子，我的父兄也是泥腿子，我是泥腿子的女兒、妹妹，也該做泥腿子的妻子。

泥腿子永遠配泥腿子，金尊玉貴的公主則只能文質彬彬的狀元郎才能尚。

這樣，低賤永遠低賤，絕不會玷污高貴的血脈。

真是傲慢而完美的邏輯閉環。

我沒應，高陽便不耐煩了：“楚棄你聽到沒有？”

我笑著看向高陽，朱唇微啟：“沒有。”

昔日皇帝召我入宮，為的是遮掩丑事，反令天下稱頌：帝王知恩圖報善待功臣。

而這數年宮廷生活帶給我的是痛苦，是壓抑，是數不清的奴役驅使。

如今他不愿落下失信的名聲，且要防著梁飲疆，又不得不讓我替高陽出嫁。

他榨干了我父兄的價值，居然還想從我身上再榨一筆。

憑什麼？

5.

高陽將我告到了皇帝面前。

皇上只問了我四個字：“為何不肯？”

我說，嫁妝不滿意。

皇上又問了五個字：“多少才滿意？”

我說，半個國庫。

皇上將我禁足于偏殿，每日下朝之后，他都會來見一見我：“金銀玉器綾羅綢緞一百八十抬，不能再多。你總不會還要越過封后的規格吧？”

我說，我就要半個國庫，少一分一厘都不行。

這些銀子貪官污吏拿得，奸臣邪佞拿得，怎麼我將門沈氏就拿不得？

他不給，我偏要。

“楚棄，”皇帝已被磨得耐心耗盡，“你不要不知好歹。”

“否則朕殺了你，再換個和你長得像的公主又何妨？”

我搖頭：“您不會的。”

用此話威脅我而不是直接動手，那便證明他不能這樣做，或者至少來說，這樣做代價重大。

“您只有兩位公主，高陽不嫁，那便只有我。而我不僅是楚棄，我還是沈螢。”

我承認，我在挑釁皇權：“沒人認識您的公主楚棄，可天下誰人不知沈螢呢？”

皇帝惱羞成怒：“沈家門風可真是好，養出你這樣的硬骨頭。朕倒要看看，你能撐到幾時！”

他把我送到了皇后那里去。

皇后首先讓我禁食。

兩天兩夜，水米未沾，我的喉嚨干涸如同沙漠。

皇后問：“沈家姑娘，可知道厲害了？”

我笑答：“不知。”

于是她又讓我提鈴。

我啞著嗓子，唱著“昔日山河碎，今朝九州平”從長廊穿過，卻遇見梁飲疆打鈴而來，說我唱反了。

宮鈴在風里搖搖晃晃，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他的嗓音混在其中，極為不高興：“今朝才是山河碎，九州沒平！江北十二城還沒收回！”

我略微頓了腳步，沖他笑：“殿下何必責我，又不是我想唱的。”

“雪滿游春路，天下烽煙止，”我和怔住的梁王殿下錯身而過，合著宮鈴的調子遠去，“將軍百戰亡，十年冷鐵衣。”

宮道太長，我受此提鈴之刑，恐將這詞唱了不下百遍。

到最后，我的嗓子啞到一個字都說不出。

但皇后問我：“如今，沈家姑娘可懂事了？”

我還是笑著比劃：“沒有。”

皇后于是賜我站籠。

又是兩天兩夜。

不可坐不可臥，脖頸錮在籠中，幾乎窒息。

確實痛苦，但要讓沈家姑娘認輸，還差太多。

皇后把我放下來的時候嘆了口氣：“你是個好孩子，有你父兄的風骨。”

她叫人扶起奄奄一息的我，取寶珠華裙為我梳洗：“國庫出不了的，本宮來出，輸給沈家人，本宮認了。”

她請了皇上過來，讓他瞧了我盛裝的模樣：“陛下，世間當真是沒有第二個沈螢。”

若想替換我，就要找一個容貌與我相似的姑娘，好好按照規矩教養。

可是，他去哪里找這張臉啊。

我笑：“沈螢拜見皇上，母族平川洛氏，代出美人，臣女之母有’洛神妃子’之稱。”

我笑著，眼淚卻落下來：“平川皇上可還記得？當年您將平川割讓了鮮卑，數月前才被梁將軍取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