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不作聲地維護了大周及儲君的聲名,讓內鬼們的如意算盤化為泡影,自己卻承受了西域聯軍的怒火,死無葬身之地。
真相被深埋在漫漫黃沙下,鮮為人知。線人們的身份至死不能曝光,以免引起敵方的徹查,他們大半輩子、甚至終身留在西域,太平時默默無聞,戰爭爆發,便要時刻準備豁出性命。
涼州來的人馬還能以其他由頭得到追封與賞賜,而他們的存在卻永遠成為秘密。
寂靜中,姐弟兩人相對而坐。
許久,趙晏輕輕開口:“阿宏,你還記不記得……十二?”
趙宏面色一變,支吾道:“阿姐,逝者已矣,節哀吧。”
趙晏卻執著地望著他:“你把你知道的關于他的一切說給我聽,半個字都不許漏。”
“阿姐……”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沒有他,我已經……”
“好,我說。”趙宏忙不迭打斷她,閉了閉眼睛,“他叫紀十二,揚州紀氏名下的商人,他的商隊遇到馬賊,他與同伴跑散,湊巧被我們所救,為表感謝,便自告奮勇為我們帶路。后來到了西州,他去投奔紀家設立在那邊的據點,與我們分道揚鑣。”
“就是這些。”他垂下眼簾,“我也沒想到他會在那座城中,還認出并救下了阿姐。”
趙晏在默念他所說的每個字,暗暗記在了心里。
她努力回想紀十二的容顏,只記得他永遠帶著面具,說是兒時受過傷,面貌丑陋不堪示人。
除此之外,只剩那塊纏枝牡丹玉佩。
其余漸漸模糊,宛如水中洇開的墨跡。
她看向趙宏:“那你可還記得他性情如何,我平日都怎麼待他,他一路上與我們相處……”
突然,外面傳來敲門聲。
趙宏自然而然地岔開話題:“阿姐,該用晚膳了,莫讓太子殿下久等。”
頓了頓:“十二兄是個好人,盡職盡責地做向導,讓我們少走了許多彎路,后來到達西州的時候,比我們預期早了十余天。阿姐起初還懷疑他另有目的,后來差點與他拜把子,阿姐廣結善緣,對真正的朋友都很誠心。阿姐,改日你抽空出宮,我替你到城外為他立個衣冠冢吧。”
“可你我沒有他的衣冠。”趙晏輕聲,“剛回京時,我們去紀家的鋪子里打聽過,查無此人。”
揚州紀氏家大業大,幾乎在九州各地都有據點,底下的伙計不計其數。
以紀十二的年齡,多半也只是個跑腿的,誰會專門記得他?
唯有那塊他自稱是傳家寶的白玉佩,是他留給她最后的東西。
但她不想深埋地下,否則他存在于世的最后一點痕跡都會消失殆盡。
“走吧。”她起身,收斂心緒,與趙宏出門去往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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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風平浪靜,君臣盡歡,一派其樂融融。
趙夫人令人收拾出一間寬敞的院落,供太子下榻。姜云琛原本想與趙晏睡她的閨房,但她看穿他的念頭,趁著長輩們不察,壓低聲音對他道:“我房里沒有多余的寢具,以往錦書要麼跟我睡,要麼去外間,你若執意留在里面,只能睡在腳踏或者地毯上。”
又道:“阿爹頻頻看我,應是有事要對我講,若是太晚,或許我會留宿在阿娘那邊。”
姜云琛:“……”
他還想再說什麼,趙晏已經招來家仆:“為太子殿下帶路。”
旋即,她朝趙景明走去。
姜云琛直覺她心事重重,卻又不好跟著追問,只好先行離開。
反正他已經旁敲側擊,得知趙晏的閨房位于何處,等晚些時候,自有辦法找上門。
他隨那名家仆走著,腦海中全是今日打聽到的信息。
趙晏在家人眼中的形象與他所知南轅北轍,她在他面前明媚張揚,會被他氣得一蹦三尺高,面對尊長卻乖順溫和,只在與燕國公或趙尚書切磋時,會流露出少女的活潑與雀躍。
趙家人見他對趙晏的過往興趣頗深,言談間極盡所能地暗示她傾慕他已久、兩人情投意合。
燕國公父子正直坦蕩、忠心耿耿,這種時候也不能免俗,將趙晏視作整個家族的依靠,他們推出她,想方設法討他歡心,寄望于他給予她綿延不絕的恩寵。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趙晏的瞻前顧后。
少時的好感可以沖動不計后果,可現在,她要考慮的事情太多。
她不相信他喜歡她,只怕他是一時心血來潮,轉瞬又將她棄如敝履。
屆時,她便會辜負祖父及父親的期待,愧對整個家族的寄托。
她不敢在家人面前忤逆他分毫,因為他們對皇室忠心不二,定會把所有罪責都歸咎于她。
縱然燕國公夫婦慈和,趙尚書也非冷酷絕情之人,但越是至親,她越無法面對他們的失望。
他想起初見第二天,趙晏入宮謝恩,被阿瑤引至寢殿。
兩人再次相見,她眼底分明有著不服輸的火苗,卻被生生按下,畢恭畢敬地對他伏低。
那年,她才五歲。
阿瑤永遠無需擔心同樣的問題,她隨心所欲,有全天下最尊貴的父母撐腰,無人能耐她何。
趙晏從小就被帝后夸獎乖巧懂事,可如果給她做選擇,哪知她不愿如阿瑤那般肆意嬌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