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很漫長又很短暫地過去了。
有人怕醒著,一晚上太多余了,抱著酒,沉沉睡了。
有人怕睡了,失去一晚上,抱著心上人,一夜未眠。
二十四
風雨幽晦,霧失迷谷,赤焰軍在陰川折了。
陰川,在東吾國境,顧名思義,當地人稱其為「通向陰間的河川」。
進了陰川,月移星轉,一年四季,無論晝夜,昏暗不見天日。
沒有飛禽走獸,只有幽沉深河、嶙峋峭壁、森森暗林。
可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進了陰川,沒有活著出來的。
彌生領著赤焰軍追殺敗兵至此,忽然就烏天蔽日。
來不及反應,山石滾落,土地搖撼,彌生高喊撤退,可沒有用,來不及了。
只有幾個跟著他的人,躲進了一個山洞里。
頃刻之間,地面陷落,赤焰軍被吞噬在陰川里。
其實這場戰,西陵朝快要贏了,也正是因為要贏了,官兵都想快點結束這場戰役,想在雪融春暖的時候,回到家鄉,見思念的人,所以他們急了,中了計。
只是一瞬間,那麼多的赤焰軍兄弟,被陰川的血盆大口吞噬,尸骨無存。
有一個小兄弟,眉清目秀,十五歲,想來掙一份軍功,好回去娶他們村地主家的姑娘,他的嘴跟彌生一樣貧,他說那個姑娘太饞他了,把他攪得不耐煩,只得答應娶她了,可為了不當上門女婿,他還是想出來賺一份家業,把姑娘娶回家。
有一個年紀大點的兄弟,濃眉大眼的,他說他有個娘子得了病,沒幾年活頭了,可他的娘子愛美,她多麼想要一副金耳墜,他買不起,聽說參軍后有一筆錢,他就來了,他想給他的娘子買一副沉甸甸的金墜子,想讓他的娘子在死之前顯擺顯擺。
還有,被老娘念叨得不耐煩出來參軍避風頭的不孝子,被老爹押來參軍的紈绔子……
昨夜大家還圍在篝火前烤雞吃,這一眨眼工夫,都沒了。
他們都是不起眼的人,左不過都是村里頭隨處可見的阿貴、阿富、阿狗,再厲害些,可能就是城里有錢人家不聽話的孩子,可他們都有心愿,為了那份平凡得不好意思說出來的心愿,他們拿命去搏。
彌生在黑黢黢的山洞里打火,可打了很久,也沒打著。
有人在黑暗里忽然說,「我想起來了,這里像不像陰川?老人家都說,陰川只有去路,沒有回路。」
就算他們避過了這一劫,他們還是要在這陰川等死。
只要走出去,陰川就會再次地動山搖。
有人黯然道:「昨晚的烤雞,我只吃到個雞屁股。」
早知道,打上一架也要搶個雞腿來吃啊。
有人嘁聲道:「你就那點出息,我的錢還沒寄回家呢。」
有人不耐煩道:「就只知道錢,俗不俗,老子剛寫了家書報平安,倒了血霉,早知道就晚點寫了。」
不是怕死,是怕那個惦記的人失望,是怕活著的人過得不好。
彌生掉過頭,沖他們幾個罵罵咧咧:「都他媽給我閉嘴,你們要死,老子可不陪你們死,老子還要回去娶老婆……」
彌生罵得毫無底氣,只是他身為主將,就算等死這一刻,也得安慰其他人。
誰他娘不想活著回去啊,他也有個啞巴姑娘在等他啊。
過了兩天兩夜,他們已經絕望了。他們嘗試過出去,可是只要腳一沾到外面的地,立刻聽見轟轟的巨響,他們只得把腿縮回去,可這又有什麼意思呢。
只不過是多活一會,眼睜睜看著自己死掉。
就在絕望的時候,彌生聽見了龍驤將軍的聲音,那是遙遠、渺茫的聲音。
有人來救他們了。
山洞里的其余人,對著山洞外瘋狂吶喊。
彌生趕緊叫他們閉嘴,聽著聲響,那是在陰川以外的地方傳來的,還沒入陣。
既然知道這是條黃泉路,就無謂犧牲更多的人來了。
可是求助聲已經傳遞出去了,龍驤將軍,還是來了。
龍驤將軍知道這是陰川,人間黃泉路。
他師傅告訴過他,陰川至今無人能破。
他問過為什麼,那麼難嗎?
他師傅說,既然知道去了可能要送死,那也就沒有人傻到去冒這個險了。
可是龍驤將軍是那個傻子,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他想自己一個人進去。
陰川里,云雷滾滾。
接下來會面臨什麼。未知,死亡。
他不是沒有猶豫,他的腳剛踩到邊界線,又退了回去。
他走之前,阿懿的眼淚把他胸前的衣襟都濕透了,她哭得把他的心都揉碎了,她還一直吻他,吻得他心顫。
他害怕她蹙眉頭,害怕她掉眼淚,害怕她失望。
他答應過她,以后要給她撐腰,不讓別人欺負她了。
他是一個有妻兒的人。
他的命不是他自己一個人的命。
他向她承諾過,不冒險,要在春天的時候回去,或許那個時候,他們的孩子出生了,那會是個很棒的春天,阿懿會很高興的。
那時候,他們可能可以暫時歇一會,暫停一切紛爭,去安平島上,把釀的梅子酒喝了,給枇杷樹澆澆水,晴天的時候,看日出日落,看星光藍海,陰天的時候,就聽雨打芭蕉,相擁入睡好了,流年那麼長,怎麼揮霍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