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川里的聲音已經消失了。
有人說,或許是聽錯了,去別處找找。
是啊,沒有聲音了,就當作從來沒有聽見過。
誰不自私,自私有錯嗎?沒有錯啊。只是要活著而已,為了愛的人活著。
沒有人能因為一個人想活著而譴責他。
可他做不到,他無法挪開半步。
他沒辦法看著并肩作戰的戰友,在絕望中等死。
他可能也會死,可是起碼,陰川里的人知道,他們沒有被放棄。
這就夠了。
有時候,人就是這麼奇怪。
為了那麼一丁點兒希望,搭上一條命。
沒有誰的一生不需要做抉擇。
你明明知道,怎麼選都是錯,可是你不得不選。
陰川埋了無數尸骨,可是沒有記載尸骨生平的墓碑,邊界只有一座無字石碑。
龍驤將軍的臉都叫濃霧掩住了,望不見神情。
他把手停在石碑上,沉聲下令:「兩天后,如果我們沒出來,你們就離開,按照原定計劃作戰。」
那是不悲不喜的聲音。
身為一個主帥,任何時候,都要有篤定的力量。
他不能泄露半分不舍留戀。
這一次,他對不起阿懿了。
他冒險了。
她能不能原諒他呢?
她生氣沒關系,不原諒他也沒關系,但是希望她不要難過。
他踏進陰川,那一刻忽然記起來,他還沒給孩子起名字。
麒麟軍已經到遼城了,準備跟龍驤軍、赤焰軍匯合。
可季臨淵被告知,龍驤將軍和赤焰將軍被困陰川。
季臨淵低頭摸著手上的凍瘡,冷笑一聲:「安和煦,真是個蠢貨。」
安和煦,愚蠢到拿命去祭奠他那點可憐的情懷。
很快他就可以凱旋而歸了,安和煦又在這個時候死了。
一切都是按照最有利他的情形發展的。
他死了,沈嘉懿又會回來了。
西陵朝還是那個和平的王朝。
季氏,仍是風光無限。
這糟糕的一年,發生的事情,都可以一筆勾銷了。
就像往池塘里投了一個石子,起初漣漪蕩漾,可后來,水面還是會平靜如初。
遼城又下起了鵝毛大雪,嗚幽幽的北風呼嘯著,這應該是這個凜冬最后一場大雪吧。
季臨淵提一壺酒,一個人在雪里,喝了很久,走了很久。
天地一色凈白。
他的一個季氏族人找過來,請示他,凱旋之日是否就是屠戮龍驤軍之時。
趁著這個時候,龍驤軍群龍無首。
都是政治漩渦中的人,不擇手段,背后捅刀子,都是司空見慣的。
季臨淵拿那雙琥珀澄碧的眼去望那個族人,看得那個人寒毛倒立。
他寒徹徹笑道:「什麼時候起,卑鄙成了我們季氏向上爬的通行證?」
他說著,把手上的酒壺往不遠處的潭面砸。
寒冰并不頑固,叫他這麼一砸,頃刻蔓延出無數細細的裂縫。
那個族人還想勸他,可季臨淵直接給他定罪,以擾亂軍心之罪,判了個斬首示眾。
季臨淵從來不否認自己卑鄙,只要能往上爬,只要能護住自己想守護的人,什麼手段他都使得出來。
可他也不是生來就卑鄙的。
他也曾經是個光明磊落的翩翩少年郎。
他也曾經有所為而有所不為。
只是可惜,那樣的他,什麼也守護不了。
出走時是少年,走到半路,面目全非。
但是,這麼卑鄙的他,還是存有一絲底線。
最起碼,在異國的戰場上,不能對自己的同胞下手。
甚至于,他還想救戰友。
不是救安和煦、彌生,僅僅是救保衛山河的戰友。
當然,他還是想殺安和煦的,可是不是現在。
季臨淵一個人的愛恨情仇,在國之大義前,暫且擱置了。
春天到了。
西陵贏了。
軍隊凱旋歸來。
滄水兩岸的百姓,普天同慶。
許多人等到了他們的親人,愛人。
沈嘉懿母子等到了安和煦,阿鶯等到了彌生。
只有一個人,永遠地留在了那個大雪紛飛的凜冬里,把尸骨葬在陰川里了。
季臨淵也闖進了陰川。
他認為這是他平生做過最愚蠢的事情,確實是如此。
闖進去的時候,風平浪靜,安和煦破了陣。
安和煦雖然破了陣,可負傷累累,赤焰軍殘部,多日未進食,也根本走不動。
季臨淵自己出去叫人來。
因為不耐煩還要跟安和煦他們說話,季臨淵叫人帶著他們走,自己一個人走在后面。
可是還沒出陰川,有流螢吸引了他,那是紅色的流螢,在冥冥陰川里,影影綽綽。
他忽然想起來,沈嘉懿總是喜歡在夏夜里撲流螢,不知道她有沒有見到過紅色流螢。
他這樣一想,沈嘉懿忽然就出現了,出現在冥碑前,她是十六歲時候的模樣。
她穿著白裙,支著下巴,仰臉對他笑:「臨淵,別走,陪我。」
季臨淵沒走出去陰川。
番外(一)
「臨淵,別走,陪我。」
他們的見不得光的愛戀,在黑暗里,熱烈赤誠地滋長著。
是在菩提樹旁的莫邪宮,祭祀神佛的地方,她在這里求他。
宮門落了鎖,高高在上的銷金神佛望著他們這對深淵里的年輕情人。
她赤足走到他眼前,足腕上的鈴鐺泠泠地搖曳,云鬢上的步搖也裊娜地輕顫著。
他手心還握著劍,劍鋒滴答滴答直往下淌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