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選擇背棄。
我娘的回應是,殺。
「你爹爹很是敏銳,在風雨來臨之前,他抽身離去。」我娘眉宇隱約浮現幾絲痛意,「可他趁我不備,將你一并帶走了。這些年,我唯一后悔的,便是這件事。」
立于萬人之上位置的掌權者突然有些彷徨地問我:「明珠,你會不會覺得我……過于狠心?」
若我不曾見過那些尸山血海,陰詭私心,我或許會覺得我娘太狠戾。
可是……
「天下比您狠心的男子比比皆是,自古以來,多少男人踏著尸骸登臨至尊,世人只會贊他一句英雄豪杰。而對女子,總是苛責。阿娘,我入南梁以來,所見無餓餒,所聞皆是利國利民的良策,您做得很好,大梁該是您的。」
「明珠啊。」我娘粲然笑開,春水微瀾,「這樣好的明珠,是我家的女兒啊。」
我娘夸我,娘好;
我爹要我殺她,爹壞。
我垂眸遮住眼中陰翳。
爹,你要我做個弒母的罪人。
我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
09
我住的地方是幼時居所,桌椅擺設都不曾改變。
唯有院中昔年栽種的海棠與歲共長,探出墻檐,風過時花瓣簌簌搖落。
棠花無香,我沉沉睡去。
夢中,我跪在祠堂里,抬眸只見嵌入墻壁的無數牌位,上面爬滿我讀不懂的字。
我打了個哈欠,又去盯供奉的長明燈,眼睛越來越發澀。
有人闖門進來,那燭火搖曳著幽暗下去。
我驚喜回頭,喊道:「阿娘。」
緊接著,帷幕外兩個人相對而立,我聽到他們爭吵的聲音。
「明珠才五歲,謝家人便要她學繡花,讀《女誡》,教她乖順地待在后宅四四方方的天地中。謝青岑,你不覺得可笑嗎?」
「他們只是覺得這樣對明珠好,你冷靜些。」青衣郎君嘆氣。
我娘語氣慍怒,帶著斬釘截鐵的堅定:「那是我阮玉的女兒,她無需被訓誡成任何這世道喜歡的樣子。以后這謝府,我不會再帶明珠來。」
往事一幕幕浮沉。
兵戈聲漸起,我看著我娘身披銀甲,在夕陽中遠行。
我在馬車中與一個少年作伴,那少年瘦小怯懦,藏在袖間的手止不住顫抖。
我貼著他額頭,佯作大人安撫孩童的模樣。
「舅舅,不怕,唔……明珠也不怕。」
窗外的景色疾速掠過,我又置身于長公主府。
我與爹爹在燈下對弈,他跪坐得端正,棋形卻潰不成軍。
「家主,是……張太后來信。」黑衣侍衛遞上一封密信,接著退下。
我爹看完信,眼眸微闔。
一子落,滿盤局勢逆轉,黑子殺出生天。
我捏著手里的白子,嘟囔著:「爹爹,你戲弄我。」
遲遲得不到回應,我望向他,只看到我爹晦暗不明的神情。
他決然起身,再也沒回頭。
然后呢……然后,發生了什麼?
我飲下那碗糖水,還未覺出甜意,卻嘔出一口鮮血來。
五臟六腑擰作一團,我閉眼躺在榻上,緊緊抓著我娘的衣袖。
「阿娘沒辦法了。」
衣袖被寸寸剪斷,風雪嗚咽著往懷里鉆。
「對不起,明珠。」
天不亮了。
我在荒原跌跌撞撞,喊盡了所有知道的名姓,也得不到一聲回應。
芒草割傷腳腕,我跪伏在地上,懷里攥著的東西變得冷硬無比,我摸著上面的凹凸紋路,猛然覺察出,那是我娘的牌位。
「不要——」
我起身,慌張四望,冷汗浸濕鬢角。
不,不會的——只是一個夢,夢是假的。
「郡主?」阿蕪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中。
她冷靜看我一眼,便去擰了張濕帕子,上前細致擦拭過我的臉。
「謝十七!」夢魘還未散去,我不管不顧地抓住「她」手腕,徑直揭穿「她」的身份,「你不會以為……我認不出你吧?」
謝十七,我的暗衛,以及教我殺人的老師。
若論陪伴,他是陪我最久的人。
可我們之間,從未真正相識。
「這……」謝十七停頓了一下,嗓音恢復成正常成年男子的沙啞,「郡主是如何認出屬下的?」
我不答,只是反問:「你是誰的屬下?」
謝十七垂眸:「小人忠于您……和家主。」
我笑,笑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坐起身抱住他,手指隔著布料輕輕摩挲他的脊背。
謝十七的背上有一道傷疤,深可見骨,幾乎要掉他半條命。
是兩年前為我而留下的。
那時候我爹要我殺人,殺的是一直照顧我的杏生姐姐。
她安撫我頭一次來癸水的驚慌,看到我身上的傷時會無措落淚。
然后我爹說,她是奸細,該殺。
我和被縛住手腳的杏生姐姐在地牢僵持了到第二日夜晚,看她眼底再也流不出祈求的淚水。
她啞聲道:「小姐,動手吧,杏生不怪您。」
漫長的黑夜里,一只溫涼干燥的手緊握住我的手,將匕首遞入杏生的咽喉。
「小姐,殺人不是什麼難事。」
我狠狠推開謝十七,然后頭也不回沖出地牢,沖出那個囚籠般的攝政王府。
逃……逃得遠遠的。
可我憑借一雙腿又能逃多遠,腳上遍布細小傷痕,身體疲累不堪,而遠處荒原接天,無邊無際。
我仰頭,謝十七漆黑眼眸正看著我,然后他無措彌補著過失:「小姐,杏生是屬下殺的,與您無關。
」
如果說這是安慰,未免太笨拙。
那晚他背著我回城的路上,我爹的政敵派了殺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