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芳華》第9章

二姑娘聽到此處,不禁黯然神傷:「她一定很思念自己的孩子。」

沈夢搖著團扇也跟著嘆息:「是啊,那個女嬰也很思念自己的娘親。」

二姑娘一怔:「你如何知道?」

沈夢嫣然一笑:「因為我就是那個女嬰啊。」

8

哪有女子生下來就為妓的呢?

若不是命運坎坷,若能有更好的出路,試問這天底下哪個女子愿意脫衣賣笑?

客船行了將近一個月,二姑娘聽了一路的人間悲喜。

一眾花魁們在嬉笑怒罵間,為她打開了一扇觀眾生的大門。

這是她在孟府的深宅大院,在后宮的重重紅檐中都不曾見過的廣闊天地。

待客船經過鹽州時,沈夢她們下了船。

她們有位姐妹從良后,在鹽州開了一家繡莊,她們準備去投奔她。

臨別時,沈夢用她最心愛的帕子,細心地為孟皎擦拭著雙手,眼淚啪嗒啪嗒地滴落在他的身上。

許久,她抹抹眼淚,仰頭朝我露出一個明媚的笑容。

「李小娘子,我能不能要五郎身上一件東西?」

我含淚點頭:「你想要何物?」

「一根頭發。」

「好。」我毫不猶豫地自孟皎頭上拔下幾根青絲遞給她,「給你。」

沈夢歡天喜地地將他的頭發裝進隨身的荷包里。

「我們姐妹皆視五郎為知己,此處一別,今生想必再難相會。有此物在身,日后即便身處泥淖,也好教我時刻知曉,這世間仍有人惜我,憐我,尊我,敬我,而我也必當自愛自重,不辜負他一番潔白無瑕的赤誠情意。」

船靠了岸,又揚起了帆。沈夢和她的姐妹們站在岸上,拼命地向立于船頭的二姑娘招手。

江風獵獵,將二姑娘的衣裙吹得幾欲裂開,可她不避不藏,臉上重現出了淡淡的笑意。

花魁們下船的當夜,孟皎終于清醒過來。

他蹙眉揉揉自己的頭:「今日昏睡時,似乎有人在薅我的頭發。」

我心虛地轉過頭去,給他端來一碗魚湯:「沒有的事兒,許是你在夢里魘著了。」

「哼,騙子。」

他強撐著坐起身來,我瞧見他的左臂無力地垂著,稍動一下便疼得滿額冷汗。

「我們要去何處?」他虛弱地問。

「去揚州。聽說八大王和洛京幾大世家都已奔赴揚州,準備在那里扎根落腳。」

孟皎登時臉色煞白:「洛京——當真失守了嗎?」

我拼命咬唇,扭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洛京到底如何了?」他聲音顫抖,額前青筋畢露。

「北胡人擄走了圣上,宮里的皇子公主和后妃全遭了殃,連京中的貴女都——聽說王家小娘子也被擄走了——八大王舍城南渡,為了將北胡人攔在野馬河北岸,他命人炸了十幾個堤口。如今洛京一片汪洋,百姓十不存一——嗚嗚嗚——」

孟皎昏睡了太久,久到一醒來,家沒了,國沒了,他為之舍身相護的百姓也沒了。

如豆的油燈前,我哭得昏天暗地。

「孟皎,怎麼辦?洛京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廢苑枯松倚頹墻,剩有殘花隔院香。

洛京、孟府、賢儀閣,自此之后,便只能在夢中黯然驚回了。

艙外急雨突襲,風濤呼嘯,客船在江海之中飄搖如葉,就像此刻千瘡百孔的家國。

數日后,我們到達揚州,在南城租了一個小院子相依為命。

揚州的郎中前來給孟皎診脈時,忍不住頻頻唉聲嘆氣。

「先生有話不妨直說。」孟皎躺在床上,面色冷靜而淡然。

「公子的左臂日后怕是再不能挽弓拉箭了。」

距我們租住的小院子不遠,有一座臨時開設的福田院。

聽說那里有一個很不錯的正骨郎中,我不死心,決定帶著孟皎再去瞧瞧。

誰料傷沒治好,他們姐弟卻在見了福田院那群烏泱泱的老弱病殘之后,再也挪不開腳步了。

自那日起,他們每天都去福田院里幫忙。

二姑娘也倒罷了,雖說喪子之痛仍刻骨銘心,可畢竟身上沒有傷。

偏孟皎也去湊熱鬧,天天用一只胳膊教小孩子們功夫拳腳,使槍弄棒。

一日午后,二姑娘自福田院里回來,忽然目光殷殷地問我:「阿枝,你能不能再做幾雙虎頭鞋?」

猛地聽見「虎頭鞋」三個字,我不由得一怔。

二姑娘見我如此,忍不住嘆氣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熟讀圣賢書,竟忘了這一道理。你放心,為了瑾兒,為了茯苓和珊瑚,為了你和五郎,我不會再任自己消沉下去。」

那一刻,和風吹面,暖陽淡淡,昔日那個端莊嫻靜的孟二姑娘仿佛又回來了。

我們一直在向洛京來的人打探孟府的消息。

有人說孟府的人都死在了一場大火里,有人說孟府的人已經往西去了,還有人說孟府的人被北胡騎兵擄走了。

姑奶奶強塞給我的那些銀票,已經漸漸被我們用光。

到了深秋,孟皎不得不將他最喜歡的獅子滾繡球玉帶當掉。

換得銀子十兩,他頗為不甘地交到了我的手里。

「黑枝兒,你可得好好養我。

我毫不客氣地將銀子塞進荷包,然后大咧咧地朝他拍了拍胸脯子。

「放心吧,日后有我一口稀的喝,就絕不讓你吃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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