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堅硬的墻面擠破了臉上的膿瘡,蹭出條紅黃相間的污跡也渾然不覺,只是奮力探著舌頭,要去勾石縫里的殘羹。
“瘋了,瘋了。”
惡少年們面面相覷,從彼此眼中都窺見了惡寒,乃至于一絲莫名的驚懼。
趕緊裝模裝樣啐了幾口,再撂下幾句狠話,慌忙離去。
乞丐渾不在意,或者說沒有余力去在意。
方才那點兒米湯入肚,反倒點燃了腹中饑餓,眼下正燒得五臟六腑生疼咧!
此刻,腦子只有一個念頭。
吃!
他干脆剝下殘著餿米湯氣味兒的苔蘚與墻皮,囫圇著塞進嘴里。
這時候,旁邊塞進個軟糯糯的聲音。
“你沒事吧?”
他抬眼一看,荊木叉子、綠襦裙,不曉得是哪家的小姑娘跑來發善心。
乞丐嚅囁著:“餓。”
說話間,嘴角里露出丁點兒苔蘚,他忙不迭塞回嘴里。
小姑娘看著嘆了口氣。
“那個吃不得。”
她掏出了幾個銅子,遞過來。
“拿去買個餅子吧。”
乞丐咀嚼的動作停了下來。
他看著銅錢,或者說,他死死地盯著那只拿著銅錢的手。
那麼白!
難麼嫩!
像是泡好的雞爪,又像是去了毛、焯過水的羊蹄。
喉嚨滾動。
他猛地逮住了這只“羊蹄”。
…………
“我干了什麼?!”
“我干了什麼?!”
“我干了什麼?!”
一間破棄宅院,陰暗的房間里,乞丐揪扯著頭發反復地問自己。
漸漸的。
他抱著身子,縮在角落,竟是嗚咽著哭泣起來。
他固然是乞丐,固然沒有自尊可言,但卻是個缺淚少血的混球。
在自己慘淡而乏善可稱的半生中,如此痛哭不過兩次。
第一次是為還賭債,抵賣了祖產,氣死了父母。
第二次還是為了賭債,發賣了不離不棄的妻子。
而這一次。
他哭得如此凄切,好似把腹中的饑餓,混著心肝脾肺腎,一同從眼眶里擠出去。
只因他莫名覺得,這次將要失去的,好似比前兩次都多、都重要,那是某些身而為人該有的東西。
就這麼蜷縮著,嗚咽著,混混沌沌著。
冷不丁的。
屋外隱隱傳來:
“他娘的,這破地兒忒多的蟲子!趕緊逮了那廝,回去交差。”
“你可瞧見他確實還在?”
“瞧得清楚,那爛賭鬼剛才還在屋里發瘟嘞。”
爛賭鬼?!
乞丐一個激靈。
事發啦?
這麼快官府就找上門了!
他顧不得掉貓尿子,利索地翻身起來,熟門熟路摸索到墻角,掀開堆疊的亂草,露出一個狗洞。
門外腳步聲漸漸逼近。
他不敢停留,撅起屁股就鉆了進去。
可是,剛放了個腦袋,頭皮上便是一緊,竟是被人揪著頭發,生生給拽了出去。
到了外頭,定眼一瞧。
一條漢子袒著花臂膀,戲謔地看著自個兒。
娘咧!
乞丐從腳趾抖到了心尖兒。
“花閻羅”張通!
……
“你個爛泥鬼,爺爺找你,你還敢跑?”
張通拽著乞丐的頭發,就像拎著蘿卜纓子,隨手抖弄著,心里暗自得意。
可笑那李道人還想吃獨食,殊不知兄弟幾個的眼線時刻都盯著咧。那邊衙門沒行動,自個兒這邊就得了消息。
就是不曉得其他幾個人,怎的也知了音信,跑來要分一杯羹。
不過麼。
這瀟水城的城狐社鼠、暗渠偏巷,有哪個比他張通更清楚?
這不,拔了頭籌不是?
他正尋思:這功勞怎麼也得值個二三十兩銀子。
忽的。
手里滑膩膩,頗不自在。
松開手一看。
原是那乞丐的頭發里不知藏著什麼蟲子。
他一把抓下去,全給捏爛在了手里。
紅的蟲血、黃的膿液、黑的污垢沾染得滿手都是。
惡心得張通暴跳如雷,抬手就抽了乞丐一個陀螺翻身。
平白挨了一巴掌。
乞丐悶著聲,不敢置氣,忍著左臉上浮起的腫痛,手腳并用就要逃跑。
可惜沒爬出幾步。
“啪。”
又是爽脆的一巴掌落在右臉上。
張少楠冷笑著把他堵了回來。
這下兩邊臉算是齊了活,腫成了個猴屁股。
眼看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乞丐“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使勁兒磕起了頭。
“通爺、楠爺,欠你們的錢,求求再寬限個幾天,下次……下次我一定還上。”
乞丐一邊哀求著,一邊抽空瞥了一眼,只見著“花閻羅”抱著臂膀,只是冷笑。
他心里一個咯噔,慌了神。
“通爺你大慈大悲,可千萬饒我一條爛命。留著我,賬還有地方要;殺了我,可就沒法還錢了啊!”
張通嗤笑一聲,正想踹這沒皮沒臉的爛貨幾腳,可眼角瞥見,那李道人正和幾人往這邊趕來。
咧了咧嘴。
“放心。”
“這次既不收債,也不要命。”
他把乞丐一把拽起來。
“爺爺我今天是來救你這條爛命的。”
“啊?”
…………
東風夜放花千樹。
是夜。
酒神祭如期而至。
花樹連綿,歌舞喧囂,燈火通明,游人如織。
非但是酒神窖前的長街,實際上連帶附近的坊市,可說半個瀟水都被這歡慶熱鬧所囊括。
可是有熱鬧,就有冷清;有繁華,就有落寞。
寒鴉悲空,落在城東一間闔鎖重重的院落。
這是瀟水府衙大牢。
一個被排斥在繁華外的角落。
里頭的倒霉蛋兒可享受不了節日的喜慶,只能隔著鐵欄,眼巴巴聽著遠遠傳來的歡聲笑語,還有牢中惱人的蚊蟲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