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累極了,面色發白,雙腿灌了鉛,饒是如此,她也沒有拋下兩個孩子,只是暫且松開了拉著男童的手,囑咐孩子跟緊自己,然后騰出手來拍打沿街的房門,央求開門。
“救命!”
“求求你,開門。”
“至少讓娃兒進屋。”
一扇又一扇,沒有房門為她敞開。
難道整條街都空無一人?
不。
每當她拍響一扇門扉時,門內總會傳出一陣慌亂的響動或者一聲憤怒的呵斥亦或帶著哀求的抱歉。
她的臉上絕望漸濃,與之同時,她身后的濃霧中響起含混的嗚咽,那聲音像是哭,又像是笑,像是野獸在低吼——有東西尾隨而至!
直到女人拍破了手掌,在門神像上留下染血的手印。
嘎吱
房門猛然打開。
“狗入的,快進……!”
呵斥戛然而止。
女人驚悚回頭。
一時疏忽,孩子落在了她身后,距離不過十步遠,可就是這短短的十步之別,她站在了獲救的門前,而孩子卻被灰霧包裹。
縷縷灰燼樣的黑煙自霧中鉆出,在空中凝成個模糊的人形,襤褸的碎布衣袍遮掩住面貌,只露出兩只嶙峋巨爪探向孩子。
女人一聲不吭,只將懷中嬰兒塞進門里,決絕著要返身沖去,卻被門內七手八腳拉住。
“你不要命啦!”
女人掙脫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只巨爪離孩子的頭顱越來越近。
突然。
那鬼怪動作一滯,似乎受到什麼驚嚇般,發出刺耳的嚎叫,身形一晃,就要向霧中逃竄。
可霧中卻突兀伸出一只修長有力的手,一把死死捏住了鬼怪的脖頸,緊接著有浮塵掃開濃霧,現出兩個道人。
一者手持浮塵,是琥城的祭酒同塵;一者腰懸長劍,是出手救人的李長安。
孩子估計是嚇懵了,待到獲救,才眼圈漸紅。
趁他還沒哭出聲。
李長安趕緊著他的小腦袋瓜,嗯不常洗頭,手感不好。
“男子漢可不能是愛哭鬼,快去,保護你阿母。”
孩子憋住眼淚,重重點了下頭,飛奔向再度敞開的門戶。
……
李長安打量著手中不住掙扎的鬼物。
身形輪廓似人,但破布包裹下又見諸多野獸的特征,很難分清它生前是人是獸。但實際上,這玩意兒既不是人,也不是野獸,甚至連鬼都不是。
它是凡人殘魂亦或怨念漂泊入深山老林,結合了野獸精魄、老林疬氣、山野陰穢而成的邪祟。南疆的民間法脈常把這些東西捉來作下壇兵馬驅使。
別看它兇神惡煞,實則脆弱得很,不過一團邪氣雜糅,大風一吹就散,烈日一嗮就化,雷聲一震就潰,甚至一個血氣充沛的漢子就能活生生撞散它。民間常有調侃,說某家母老虎兇悍得能打鬼,打的多半是此類。
所以它們通常遠避人居,流竄山林,如今怎麼敢堂而皇之侵入大城作祟?
李長安凝視著濁霧,稍稍思索,隨手捏散手中陰鬼,然后縱身躍上高樓屋頂。
舉目四望。
見著灰霧沉沉籠罩了大半個城市,數不盡的陰鬼在霧中穿梭浮沉,或是追逐著來不及躲避的路人,或是試圖侵入人居,然后被門神擊退。
陰風慘慘,黑氣森森。
恍惚間。
還以為到了什麼鬼蜮魔窟!
明明早上入城時還是清白人間,這麼一頓飯的功夫就換了模樣?
其中差別,貌似在于霧氣。
李長安細看,察覺到霧氣濃度不一。邊緣處只是灰氣彌漫,深處則如污泥淤積在溝渠般的街巷中,而在遠端,應該是某段城墻的地方,灰霧仿若凝結成鐵石,在慘淡的日照下泛著詭異的光。
“那是‘病’。”
同塵跟上屋頂,小心踩著瓦片近來,解釋說:
“大魔手下五個爪牙之一。”
“按祖師留下的筆記,此僚原本是一尊瘟神,脫離了神道束縛,化為妖邪投靠了那大魔,為它招攬邪祟,統領群鬼。”
也就是說那只叫“病”的妖魔就是這滿城陰鬼的頭頭,也是怪霧的源頭,殺了它就能掃清陰鬼、灰霧?
李長安正要細問,忽然瞥見腳下街道盡頭,大群陰鬼嘯聚輪番試圖侵入民居,雖都被門神抵擋,但門神畢竟不是真的神祇,護宅的清光已然搖搖欲墜。
李長安翻出兩枚符箓,同塵攔下他。
“你我不必在這些小鬼身上虛耗法力。”
話音方落。
城內響起此起彼伏的哨聲,便見得一隊又一隊軍士從城中各處魚貫而出,而每一隊軍士中必然夾雜著一兩個身著杏黃道袍的身影。
看來對于邪祟侵城,城中其實早準備。
如此,接下來的選擇就簡單了。
道士并指作劍訣一揮。
大風驟起掃開濃霧,鼓動道袍獵獵滿袖。
李長安乘風而動。
…………
霧氣最重的地方,在一段城墻的缺口處。
三丈寬、四丈厚的包磚墻體連帶著一整座敵樓一并坍塌,大量磚石、泥沙往城內堆積成小山。
“山”上肅立著一隊軍伍,武備精良,軍容肅穆,任由周遭霧氣滾滾,陰鬼哭嚎環繞,猶自巍然不動。
甲士中央拱衛著一員大將。
身披明光甲,頭戴鳳翅兜,一手扶劍,一手掌住一桿大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