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深深嘆了口氣。
“錢,我是有的,不過只有一兩整銀。”
李長安誠懇問道:
“我若是給了你,你會找我錢麼?”
此言一出,周圍努力擺出兇神惡煞模樣的漢子們,臉上都顯出中奇妙的神色。
年輕人努力憋住笑牙。
“當然,我們當然會找錢。”
說著,他再度伸手,沒想,對面還真就掏出一角銀子,放在他手里。
他滿臉古怪將銀子掂了掂,然后高高舉起向周遭展示,漢子們見此終于忍耐不住,一陣哄堂大笑。他們笑,李長安也跟著笑,一時間,仿佛大院里的熱烈氛圍也傳遞到了小院。
“本以為是個愣頭青,沒想卻是傻子。”
年輕人嘟嚷著招手,那書辦從桌子下端出個木盆,盆里裝滿水,里頭沉著小半盆銅錢。
他將銀子丟進去。
然而。
那銀子竟同紙團似的飄在水上,還一點一點軟化、變形、消融。
紙錢?!
年輕人剛要破口大罵。
突然。
一只大手伸來,抓住衣襟,死狗一般將他揪過去,耳邊聽得:
“無量天尊!”
“好你個小賊!吃了豹子膽,敢偷換了道爺的銀兩!”
慌忙抬眼,只見“砂鍋大”的拳頭在眼中迅速放大。
砰!
頓教他臉上開了染坊。
……
半個時辰后。
李長安換了一身頂漂亮的綢面衣裳。
那曹七雖然花名叫“黑心鬼”,但為人實誠嘛,至少“容易掙錢”這句話就沒有騙人。
他懷揣著沉甸甸的收獲,美滋滋出了門。
可個把時辰后。
他便垮下了臉。
要救法嚴和尚需得“還陽湯”,要配“還陽湯”需得上好的人參,而他幾乎轉遍了余杭的藥鋪才曉得,這里的人參不賣散貨,簡而言之,錢還是不夠。
他在大街上又發了陣呆,再次鉆進了一條冷巷。
這一回,逮住了一個悄悄吊在身后的“尾巴”。
沒來及動手。
那人已喊叫起來:
“道長!且慢動手。”
“是我呀!”
第9章 七分人三分鬼
“道長!且慢動手。是我呀!”
這人剛被揪住,就大喊大叫,倒把李長安嚇了一跳。
道士低頭一瞅,不滿五尺的身材,頂著一張毛發旺盛的丑臉。
“你認得我?”
這人急了,唯恐平白吃了拳頭,趕忙扯散衣衫。
衣襟下少見皮肉,多見毛絨絨的厚實黃毛。
李長安覺得熟悉,仔細回想,終于恍然。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沒想在這余杭還能撞見熟人,不,應該說熟鬼!
他正是曾于蛇陘茶棚作祟的黃毛鬼。
“天底下的衙門都是不愿沾事兒的。前腳道長送我進了官府,后腳衙役就將我丟在了亂葬崗。當晚下雨,泡爛了壇口的黃符,我就早早重見天日啦!”
李長安奇道:“難得見著天日,為何還敢在貧道跟前現身?”
“此一時彼一時麼。”
黃毛鬼笑嘻嘻正說著,突兀間,巷子外響起低沉的晚鐘。
他抬頭看天,夕陽照見巷子,把他一身黃毛染得金燦燦的,乍一瞧,像是話本里跳出的孫悟空。但看仔細了,那張毛臉,不像猴,卻更似狗。
“唉,日頭又落下了,這里不是說話的地兒。”
他問道士:
“敢問道長在何處下榻?”
“無處下榻。”
黃毛鬼頓時露出一絲喜色。
“若道長不嫌簡陋,可否到小鬼暫住的地方將就一宿?”
活著的時候,野宿荒墳都是平常,死了又怎會挑三揀四呢?
李長安自無不可。
…………
鬼應該住在什麼地方?
野墳?破廟?廢宅?
黃尾,也就是黃毛鬼,上述哪兒也沒去,他領著李長安到了城內一處鬧騰的牛馬市。
當然,鬧騰是白天,眼下日頭將落,各家商鋪都趕在閉市之前打烊關門,街面上已少見行人。錢塘江上送來薄霧,朦朦朧朧,冷冷清清,有些活人退去、死人宜居的意思。
黃尾找到家正規的雞店,沒走正門,繞路后門進院。
院子頗大,左邊搭著個大草棚子,棚下立著排竹籠,蒼蠅成群,臭烘烘一股子雞屎味兒。
右邊同樣搭著草棚,卻用土墻圍上,透過小窗子往里瞧,里頭沒有雞鴨,只有一棚摟著雞毛歇息的人。
李長安于是明白。
這里不僅是一家雞店,也是一家雞毛店。
黃尾花了二十個大子兒,向店主人討了兩篾筐的雞毛,分了李長安一半,領著繼續往里走。
“在掠剩鬼處見著道長,我還以為自己花了眼。”
“怎的?不相信我也在余杭?”
“那倒不是,只是萬萬想不到道長也做了鬼。”
“作鬼不稀奇,人都是會死的。倒是咱們兩只鬼,不在陰間相見,卻在陽間重逢,反而稀奇得很。”
“照這麼說,還有更稀奇的呢?”
黃尾賣了個關子,走到院子最里面的一間大草棚子。
挑開簾子進去。
棚子里,從頭到尾少說二十來步深,腳對腳分兩排趟滿了人。里頭無床無椅,只有滿地雞毛,偏偏窗戶又少又小,光照昏沉,空氣渾濁悶熱,蒼蠅、蚊子和著鼾聲嗡鳴,腳丫、汗臭混著雞屎味齊香。
道士頓時夢回春運時候趕火車的光景,車廂地板上拼圖似地疊滿了人,你要往上一跳,落下來時保管就沒了落腳的地兒。
黃尾熟練地踮起腳尖,連蹦帶跳竄進去,到了草棚子末尾,把此處的人挨個踩醒。
“都起來,瞧瞧,我把誰帶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