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塵的聲音朗朗響起:
“何方鬼祟?竟敢擅闖佛門清凈之地?”
短暫的寂靜后。
“哈哈哈哈”
院中回蕩起低沉而粗重的笑聲,有個聲音自煙幕中而來。
“和尚是和尚,尼姑是尼姑,佛門不一定是佛門,清凈?哈哈,哪里有清凈?!”
隨著話聲,霧中浮現出一個人影,其形貌瞧不真切,輪廓在濃煙中不住扭曲,然極為高大,甚至高出了牌坊一頭。
它彎下腰,抓住了牌坊下緣,作勢要鉆入庭院。
然而那巨影尚未顯出形狀,先有一種濃綠近墨的東西從濃煙中淅出。凝聚成團團霧狀,而后融化著流淌著漫入庭院。
這東西質感十分古怪,比煙重,比霧稠。
李長安凝視那貼地流淌的塵霧,恍然之間,似乎瞧見一個哭嚎著的極其扭曲的人形,但轉瞬不見,再想細看,那塵霧已纏繞在腳尖。
頓時。
道士只覺一股難以言喻的邪氣包裹住魂魄。
仿佛一下子被扼住了咽喉、攥緊了心臟。
他聽到“咯、咯、咯”聲響。
側目看去。
黃尾僵立著一動不動,兩排牙齒不住顫栗碰撞。
自打李長安認識這黃毛鬼,他就從來一副混不吝的模樣。
李長安甚至懷疑,哪怕有一天這廝見了閻羅,都能口稱哥哥,掰扯幾句。
可如今,卻似被毒蛇盯住的蛤蟆。
“這是什麼?”道士問。
黃尾的眼珠艱難動了動。
他說:
“魙。”
——
《幽冥錄》:人死為鬼,鬼死為魙,鬼之畏魙,猶人之畏鬼也。
第12章 夜半
“魙。”
這是黃尾今夜吐出的最后一個字眼兒。
下一刻。
那股子邪氣突然大漲。
頃刻間淹沒了整間庭院。
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古怪的寒冷,它無關風雪,無關溫度的變化,而是發自于肉體的悚然與靈魂的顫栗。
它是如此有侵迫性。
蛇一般纏住身軀,叫人動彈不得,又慢慢絞緊,勒開皮肉,將寒冷灌入血管,送達靈魂深處,思緒都為之凍結。
咚咚咚
那是霧中的巨影鉆過了牌坊,進入了庭院。
李長安此刻連眼珠都轉不得,看不清它的全貌,只能瞧見兩根比人還高的脛骨,站在了自己眼前。
含混而巨大的,仿佛風穿過隧道的聲音在頭頂呼嘯:
“和尚不行,貴客;老頭不行,太柴;鬼也不行,沒肉……”
好似菜攤上挑挑揀揀的話語中,藏著讓人顫栗的事實。
但在場的人中恐怕沒幾個能為之驚恐,因那寒氣早深入骨髓與魂魄,連感知到危險認識到恐怖這一過程,都被凍結得尤為漫長遲緩。
至于李長安,亦無恐懼的閑暇,他從一開始就在奮力轉動神思。
“斬”
那聲音又在頭上轟鳴。
“嚯嚯嚯,這個好,甚肥。”
巨大骸骨盤腿坐下。
緊接著,是咀嚼聲,是撕咬聲,是吮吸聲,是吞咽聲。
沒有哭嚎與慘叫。
只有殘肢碎肉伴著淋漓鮮血自骸骨間淅瀝落下。
一個圓滾滾皮球樣的東西自盆骨中跳出來,一路滾到道士眼前。
是個富態男人的頭顱。
他好似還沉浸在美酒與琴曲當中,遲遲未醒。
面帶著舒緩的笑意與李長安四目相對。
“妖!”
青光乍現,斬滅邪氣。
思維頓松,渾身束縛稍緩。
正要動手。
“孽障!”
飽含怒氣的金焰轟然而落。
眨眼間就將那尊巨大的骷髏燒成黑灰。
不對!
那些黑灰四下飄灑,見風就漲,甚至反過來將光焰吞沒,彌漫四宇。
與此同時。
黑灰深處傳來翅羽撲騰之聲,立時有黑色鳥群沖出,直投人群而來,李長安只來得攔住投向拾得那一只。
人群這才如夢初醒。
黃尾以及眾鬼直接兩腳一蹬、翻到在地,但李長安略作檢查,卻訝異發現除了被邪氣短暫侵襲以致魂體稍有不穩外,死人們都并無大礙。
反倒是活人們,都一下子發了瘋,在黑沉沉的灰燼里開始不住哭喊、嚎叫,用額頭在地上砸出血,用指甲在脖頸撓翻肉,仿佛都陷入了極度的悲慟與痛苦之中。
直到。
“阿彌陀佛。”
伴著佛唱,有白光摻入漫天灰燼。
那光芒柔和而溫暖,蘊含著撫平一切苦痛的力量。
人們在這光芒中漸漸平和,追逐著光望去,無塵端坐在大殿之前,寶相莊嚴。
周遭佛光籠罩,照徹長夜。
光輝中隱隱勾勒出一個又一個披甲執刃的武士虛影,那是護法神。
“菩薩顯靈了。”
“大師慈悲。”
清醒的人們紛紛向他合什謝禮,甚至于俯首叩拜。
李長安卻注意到,他手中折扇已然破裂,唯余扇柄,竹片割破了手掌,滴滴鮮血濺落案幾上一封紅帖之上。
道士目光轉回自個兒手中,方才所捉住的原來并非什麼鳥雀,也是一封帖子,一封黑帖。
打開來。
十六個紅字刺眼。
“八月初八,鬼王壽辰,受此貼者,獻禮拜見。”
無塵身披佛光,步出大殿,所過之處,如湯沃雪,黑灰迅速消融。
他一直走到坍塌的牌坊前,往下眺望,眉頭緊鎖。
道士三兩步綴上來,同樣往下張望。
但見石階之下,一團龐大的黑氣盤旋呼嘯,所過之處,一片狼藉。
不一陣,推倒佛像,撞開山門而去。
恰巧。
山下街市的霧氣里,慘慘綠光彌漫,一隊夜游神壓著孤魂野鬼正與那黑氣迎頭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