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斜,夕陽好似給他身上每一根黃毛都刷上了一層金漆。
大伙兒滿含期待都望著他。
“賺了多少?”
黃尾施施然:“一個銅板沒要!”
啥?!
眾鬼嘩然。
黃尾則哈哈大笑:“瞧你們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做生意啊,講究的是一個取信于人、細水長流。咱們今天這一趟,是來打個樣板,結個善緣。以后自然是水到渠成,再是照錢唐的規矩,月底統一結賬!”
他又拍了拍那口薄木棺材。
“好了!”
“該送這位客人去他該去的地兒了。”
…………
西邊,天日收盡最后一點兒薄光;東邊,孤月高高照住荒草。
死人抬著死人,月下一一顯出厲像。
若是被人撞見,恐怕當場嚇個半死。甚至傳出什麼,錢唐郊外有十鬼抬棺夜行,若道左相逢,必被厲鬼攝去為替身抬棺云云。
為錢唐的鄉間俚語再添一荒腔走板。
好在這凄凄荒郊,茫茫夜色里,沒有人,只有鬼——潛伏在草籠、樹林、溝壑等一切陰暗處幽幽窺探的野鬼。
李長安早就發現了它們,也知道它們為何而來。
棺材里新鮮且完整的尸體。
人間是苦海,肉身是舟船。一具完好且殘存活力的尸體,于孤魂野鬼們而言,不僅可以用來躲避風雨侵凌,還可借尸還魂去活人家里騙些血食、香燭供奉,寥慰饑寒。
“道長?”
“躲著些。”
眾鬼連忙鉆進棺材。
李長安手持黃符高舉,一聲敕令,符火燃起迸出耀目金光,直如一輪新日在荒野中冉冉升騰。而在金光曝射下,一應魑魅魍魎盡皆暴露行藏。
“膽敢作祟,教爾等魂飛魄散!!!”
呵斥聲伴著大風滾滾碾過。
待到黃尾從棺材縫里冒頭,但見以棺材為中心,齊人高的高草叢齊齊向外伏倒,入目所見,這片野地竟變得平坦而開闊,干干凈凈,什麼也沒有。
黃尾毛臉上頓時笑開了花:“我一向認為道長您是有道全真!如今看,莫不還是神仙下凡?”
“你不拍馬屁沒人當你是啞巴。”
李長安招呼大伙兒,趕緊抬著棺材繼續走,待會兒夜深了,風冷起來就更難受了。
又這麼一直走到月上中天。
終于到了目的地——一處山腳下荒無人煙的洼地。
此處全不似之前的墓地那般風光秀美,舉目四望,荊棘、蒿草、亂木、怪石雜立叢生,風幽幽哭寒,月陰陰生煙。乍一眼,就似李長安小時候看過的老式恐怖片布景,一鋤頭下去,就能跳出半具僵尸那種。
“什麼鬼地方?”
“面子越光鮮,里子當然就越難看咯,不然咱們怎麼賺錢?”
黃尾滿不在乎,選了個坐北朝南的“寶地”,招呼著大伙兒一起幫客人安家。
這地兒土層薄、草根深、石頭又多,挖起坑來很是費力。
李長安是萬萬沒想到,自己躲過了碼頭抗包,卻躲不過野外挖坑,難道自個兒的鬼生就是當苦力?
他突而想到路上遇到的野鬼,抽空問道:
“我以為錢唐的鬼都在城里當牛馬,怎麼郊外還有這麼些……唔,傳統的孤魂野鬼?”
黃尾回道:“活人里有不服王化的刁民,死人里當然也有不服管教的刁鬼。”
他直腰站起,指點周遭。
“這片山叫做飛來山,錢唐地界上所有不聽約束的以及犯了過錯被驅逐的鬼魅都聚集在飛來山里。
本地的人和鬼平日都不敢靠近這一片,所以我才買下了這片地,作為真正的埋棺地。既然靠人家的面子掙了錢,好歹幫人家的里子藏好些不是?”
說著,挖出最后一鏟子土。
黃尾就招呼著把棺材放進坑里,這就要埋土封丘。眾鬼一時踟躕,先前下葬有許多步驟,到了這邊再安葬怎麼一樣也沒有?大家都是死人,是不是太敷衍了些?
“也對。”黃尾裝模作樣點了點頭,湊到李長安跟前,“還得再麻煩道長啦。”
道士:“啥?”
黃尾一本正經:“寫兩張符。一張驅鬼符寫在棺材上,免得山里的孤魂野鬼作祟;一張鎮尸符寫在尸體腦門上,免得他詐尸,半夜出來嚇人。”
道士無語。
“我看呀得再寫一張貼你心坎上,治一治里頭的壞水兒。”
“道長真會說笑。”
道士遞給他一個白眼,攤開手來:“少賣乖,東西拿出來吧。”
“啥?”
“不收錢!”
“嘿嘿!道長大氣!”黃尾立馬變了嘴臉,屁顛顛翻出香燭貢品及一卷白絹奉送上來。
道士:“買地券?絹布的?這就夠了?”
“夠了夠了!”他連連點頭,“再多就蝕本啦!”
再沒什麼好說的,道士挑了塊大石頭作貢桌。
“本地的城隍……飛來山山神的名諱是?”
“萬年君。”
道士點頭,擺上貢品,點燃香燭。
再三叩拜。
神思隨著香火冉冉遁入虛空。
冥冥中,看到這坐落于夜色的巍峨大山之上,一個衣冠古樸的人影輕輕頷首。
道士明白,這意味著山神已受香火,并賜下靈應。
他隨即攤開白娟,提筆書寫“買地券”。
所謂“買地券”,其實是喪葬儀式的一環,是死人與冥神、地祇之間的契書,流傳廣遠,內容駁雜,但內容大抵不離厭鎮鬼神、庇護亡靈,就如李長安所書:
“道士李玄霄敬告皇天后土墓神土伯及萬年君者,今錢唐死人某某于飛來山腳下買寶穴一口為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