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車裝飾繁多,華貴而又沉重,重負壓在鼓吹手們肩上,苦難便從胸腔擠出,涌入樂器,讓霧中的《獻蟠桃》愈加高亢與歡慶。
且“歌”且“舞”,隊伍一路碾過滿城的紙灰與香燭,停駐在一棟酒樓當前。
引路鬼托起碩大而畸形的頭顱,面孔上拉扯開古怪的笑,似要開口。
霧中突而又有鼓吹聲響起。
還是那首《獻蟠桃》。
繼而,又一隊一模一樣的車馬開到樓前。
接著,鼓吹聲不斷,車轍轉動聲不歇,第三隊,第四隊,第五隊……
不多時。
整整八隊車馬將街面擠了個滿滿當當。
與之同時。
更多的車馬出沒于茫茫黃霧中。
或是拜訪某富貴人家,在墻后老幼婦孺壓抑的哭聲中,迎接到面如死灰的乘客。
或是停駐于明明無人看顧,卻酒肉香氣溢出的酒肆,抬出一具新鮮尸首。
或是在某座寺廟前,被面色陰沉的護法神們攔住去路。
…………
范梁僵坐車內。
面皮一時漲得通紅,一時木得煞白。
正如他的心底,激動、期盼、忐忑、恐懼種種心緒交織一如冷水打翻了油鍋,炸得滿心繚亂。
他不是尋常被強邀而來“賓客”,他并未接到“千金貼”,他是自己主動早上鬼王宴。
為了從別人手中換來“千金貼”,他還花費了不少銀錢與心思。好在,窟窿城只認帖子不認人,叫他的付出不至落空。
至于。
坊間閑言碎語中風傳自己患了失心瘋。
重金請來的巫師嗤笑自己是世上一等一的賭徒。
妻子請來和尚道士驅邪無果,暗里與娘家勾搭,準備搶占遺產。
給自己“千金貼”的同行,第一天磕了頭,第二天便摩拳擦掌只等自己完蛋后來搶生意。
這些他都知道,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他還知道,如果得知的內幕消息是真的,自己的壽禮一定能夠取悅鬼王,從而獲得一單前所未有的大生意,成為整個行業的魁首人物。
若消息是假的?呵,人為財死,有何不妥?
心思變幻間。
“客人,咱們到了。”
甜膩的呼喚自車外響起。
他打了個抖擻,摟緊了懷中禮匣,強捺著恐懼下車。
……
車外霧氣茫茫。
難辨身在何方。
只見得前方有著一個大如門洞的溝渠入口,黑暗幽深,仿佛某種怪物張開的食道,正呵出濕冷帶著些微腐臭的風。
范梁不自覺又打了個抖擻。
抖擻之后。
他驚詫發覺,來時的鼓吹、車馬竟霎時消失無蹤,只余下一只引路鬼站在洞口前,托著怪異的笑臉。
旁邊還有個身形頗為高大的男子,穿著寒酸的衣裳,腳下竟只一雙草鞋,帶著一方木盒——興許裝著價值千金的寶物——隨意摟在臂彎。
奇怪?
來時,一路同行的不是有許多車馬麼?怎麼除了自己,只有一位賓客?
無暇多想。
那引路鬼已催促著進入洞口。
或者說。
墜入窟窿城。
……
暗渠內便生青苔,腳下濕滑。
范梁很快發現,自個兒納了數層皮底的靴子還不如草鞋好使。
不小心便是一個趔趄,險些滑倒。
“客人。”
引路鬼畸形的笑臉貼上眼前。
范梁的呼吸霎時滯住。
甜膩的聲音在耳邊:“需我攙著麼?”
范梁奮力搖頭。
野心是一回事,恐懼又是另一回事。
所幸這段路程并不長。
前路突兀被積水所阻,水淹沒了半邊下水道,暗渠成了一條地下暗河。
甚至于,“河畔”還系有一艘木船。
范梁并不驚訝。
雖然沒到八月十八的觀潮盛時,但時入八月,海潮漸生,潮水會沿著溝渠與河道逆涌城中。年年,諸坊市總有低洼處會遭海水浸沒。
所以,地下出現暗河倒也合理。只不過,暗渠變作水道,窟窿城豈不已是澤國?那麼鬼王及使者們難道都作了水鬼麼?
復雜的心緒難免會引發胡思亂想。
待范梁收攏了雜思,發現自個兒已坐上小船,向著“暗河”深處駛去。
周遭一下就靜了。
這種安靜不是之前行走于溝渠中的安靜。
那時仍有微小的雜音,風在耳邊“嘶嘶”,蚊子撲面“嗡嗡”,老鼠在暗里“吱吱”。可現在,除卻小船劃過水面的微響,以及自己的心跳與呼吸,竟再無其他。
引路鬼散發出的令人不適的濁光,只勉強照出小船邊的黑漆漆的水面,頭上擠壓下來的隧道穹頂,前與后都是黑洞洞的什麼也瞧不見。
世界坍塌成船上的一小片。
范梁不由繃住身體,不敢引發響動,以免成為這小小的幽寂世界中的異類。他甚至把呼吸壓低再壓低,以至于幾欲缺氧而眩暈時。
前方的黑暗里浮出一點微光,世界便豁然擴開。
他終于敢大口喘息。
便見得前方光源愈來愈多。
那是點點淺綠熒光,時而在水下倘佯,時而躍出水面于船頭飛舞。它們并不怕人,有的落在船沿上灑落微光。
范梁下意識往后退縮。
野心與貪欲驅使他自投幽冥,但恐懼的本能卻讓他對地下的一切報以戒懼。
直到更多的熒光落在船上,并沒有傷害到自己,同行的男人甚至捉來一只放在手心打量,他才大起膽子,俯身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