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的。
它剎住了身形。
…………
塘火緩緩重燃。
微弱的火光與濃重的黑暗把屋內調和成一種橙黃。它模糊了鬼使與蓑衣人的輪廓,卻奇異地凸顯出雙方的眼神。
一者兇惡中藏著游移。
一者平靜里帶著探究。
而除此之外,還襯出了一道光,一道在昏暗里纖細而明細的月光,一道懸在雙方之間的月光。
兩人誰也沒有動。
直到。
啪。
一片瓦片掉落在鬼使腳邊,頭頂上,雜著細細的貓叫,和一閃而過的碧綠,又一束月光落下來。
鬼使不自覺退了一步。
旋即那張丑臉扭曲了起來。
沒錯,它閃躲了。
千年修為只是謊話,它若有這能耐,就不該是惡魘使者,而當是惡魘法王。
所謂銅皮鐵骨也不是什麼太陰煉形,而是用大量香火與血食鑄就的法身。
他是已不避火光,卻是仍懼月光,而今夜明月朗朗。
……
“牛鼻子!你以為借點兒月亮,我就怕你不成!”
他駭極而怒,斗篷上的羽毛根根立起,好似受了驚嚇的野雞。
身體迅速抖動,大蓬大蓬的黑塵從鴉羽間抖出,匯入霧氣,卷起霧濤滾滾涌入屋內。
在對面。
蓑衣人并指作訣,虛虛一劃。
呼
霎時間。
頓有大風呼嘯而下,壓垮屋頂,激飛瓦片如雨,將涌入的霧氣一掃而空。
朗朗明月照得屋堂大亮。
鬼使卻已然退出屋外,不住鼓起大霧,發出陣陣粗啞刺耳的謾罵。
蓑衣人并不理會,在大堂角落尋來一面銅鏡。
兩尺有余,鏡背彩繪,雕刻有十二生辰與龍鳳祥紋,工藝精細,當是主人家鐘愛的寶物,留在了正堂以作裝飾。
雖然物是人非,屋宅為城狐社鼠所據,但鏡面仍舊光可鑒人。
蓑衣人將它取來,又拿了把小刀,到了奄奄一息的羅勇身旁,因著筆墨都遺失在了庭院,就地取材,剝開了羅勇的胸膛,沾著其心頭熱血,在鏡面繪出符文。
然后縱身從破口躍上屋頂,俯身下望。
霧海愈發高升,深藏其下的鬼使叫囂不停,濃霧在其催使下,一如八月十五的錢唐江上浪潮滾滾。
蓑衣人不再耽擱,嘴里念念有詞,將鏡面對月。
一時間。
天上月光仿佛凝結,如極透明的冰晶,一束束分外明晰。
他再翻轉鏡面,將束束月光絞成一道投入霧海,所照處纖毫必見。
不一陣,便探得鬼使所在,將其虛化的身形打回實體。
它愕然抬頭,那張丑臉上哪里還見猙獰,唯有驚愕與惶恐。
他大叫一聲。
“道人,本使今夜興致已盡,待到來日,再來于你計較!”
飛快往大門遁逃。
然剛到門口。
赫然見著一枚黃符在門上靜靜燃起。
“什麼時候……”
一道清光張開,將他的驚恐與身形一并彈回庭院。
屋檐上,蓑衣人取出剩下半個褡褳,往里呵上了幾口氣,再輕輕吹起口哨,便見一只只紙做的鳥兒跳出袋口,撲騰著飛下庭院。
鬼使曉得不妙,當即奮力逃竄,可哪敵月光緊追不舍,很快便被一只鳥兒追上,貼上身子,化作一枚束鬼符,讓他動作一慢。
接著,更多的鳥兒“撲簌簌”圍了上來。
一只。
兩只。
三只……
不消片刻,已然黃符裹身,教他難以動彈,只在地上慢慢蛄蛹。
聽著不遠處,腳步落地。
鬼使勉強抬起丑臉,擠出一個滑稽的笑來。
“道長,道爺!先前種種只是玩笑,切莫誤會。”
腳步不停。
“我在窟窿城只是個遞送消息的,何曾作惡?你若尋仇,盡管找別個,莫要傷及無辜。”
眼中映出青光。
“牛鼻子!我乃窟窿城正敕鬼神,法王使者,你敢殺我,必將……”
長劍落下,話聲戛然。
穢血噴濺丈余,頭顱滴溜滾地。
蓑衣人或說李長安啐了一口,終于吐出今夜來第一句話:
“這孽障!究竟吃了多少血食,養這一肚子聒噪。”
……
濃霧在月下漸消,坊間夜里細微而嘈雜的喧嘩一下子鮮活起來,微風輕送,吹淡血腥。
今夜種種,終于落下帷幕。
蓑衣人提起頭顱,返身入屋,尋到那一卷《鬼王經》,扯下“惡魘使者”一頁,將經頁與那顆丑腦袋一并釘在正堂高高的門楣上。
罷了,又在門上,蘸血寫上。
“除惡者。”
略作思索,胡謅了個。
“解冤仇。”
第64章 鬼王與使者
錢唐大潮一年比一年壯闊。
固然引得游人贊嘆,但對本地人卻絕非好事。
大潮一起,海船難行,錢唐這座港口城市自然大受影響。近海好一些,有鎮海印撫平海波,不虞潮水倒卷摧殘城樓。
但離了江口,卻是海勢兇惡濁浪滔天,一應海船都得南下暫避句章,待潮平再通航。
可不知怎的,近些年,潮勢愈大,潮期也愈長。
坊間有議論,說是錢唐人漸漸多祭潮神少祭龍王的緣故,才致龍王發怒海潮難息。早年有幾個海商想合力組社大祭龍王,卻被十三家叫停,說是莫要靡費錢財濫祀鬼神云云,最后便不了了之。
而今年,潮期格外漫長,從八月十五潮起,到了十月中,仍不見潮平。
于是錢唐這座繁忙的海港城市難得的放緩了腳步,但坊間的人們決不會因此而無聊,概因近期奇事大事是一樁接著一樁,教人目不暇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