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間開食肆:五味湯》第7章

他定眼看了阿姚許久,眼里思緒難辨。

“先生,我,我這樣,是不是不好看啊?”阿姚有些忐忑。

柏久搖了搖頭,溫聲道,“阿姚,長大了啊……”

他想著,改日當親自去一趟眉山與老君道謝的,果真應了他的讖語。

苦盡甘來,心想事成。

9

為了慶祝阿姚味覺恢復了,也變好看了,她將剩下的雁來蕈也一并全采了,配上井水湃過的松花酒,夜里幾個人好好慶祝了一番。

錦羿洗刷了冤屈,很是自得,忽的湊到阿姚跟前,一雙眼亮晶晶的,“阿姚姑娘,你看,那我打碎的瓜齏和醋是不是不用賠了?”

阿姚正舉著銅鏡看自己的臉,覺著新鮮又好奇,喜滋滋的,大手一揮,“不用了,再給我些雁來蕈的種子就好。”

錦羿樂呵的臉頓時就垮了,有些肉疼,嘀咕道,“這種子來得可不容易了,上次采菌絲碰到一棵年老的松樹精,嫌我砍了他幾刀怪疼的,追著我跑了好幾里地呢……”

“嗯?你說什麼?”

錦羿涎著臉,連忙擺手,“沒什麼,我是問,易牙老先生做的肉醬什麼時候能吃?”

“唔,約莫還有三月吧……”

“那麼久!”錦羿瞪大了眼睛。

易牙臨走之前,阿姚跟他請教了好些廚藝上的問題。易牙難得高興,還教她如何熬制一種肉醬。那肉醬很是繁瑣,已經失傳了好些年,需要先做肉干,然后再將制好的肉干切碎,和上梁粉與鹽,漬以梅子酒,放在盛醬的垂瓦里腌著。

“這肉醬啊,喚作醢,數著百日過后,這醬就好了。這是我以前給國君做的一道菜,已經好些年沒有做過了。”他不知想起了什麼,眼里露了幾分釋然,“阿姚姑娘,你是個有天分的,如何駕馭水火鹽梅,以烹調出合乎口味的醯醢魚肉,其中自然有千般奧妙。

你且記著,飲饌之道,貴在用心。”

阿姚記住了,就算是一壇子小小的肉醬,那也是值得用心對待的,也是彌足珍貴的。

柏久看了一眼屋角靜靜放著的壇子,不知想到了什麼,眉眼柔和了幾分。

“先生,話說易牙老前輩要那雁來蕈做什麼,我看他好像是看中了它的毒性?”

“說來話長,涉及到了一樁陳年舊事。那還是易牙活著的時候,因為齊國滅了雍國,他的家人也在戰爭中病的病死,餓的餓死,只剩了易牙一個人獨活。后來他來到齊國娶妻生子,因著廚藝了得入了王宮。而齊國君主又是個吃遍了山珍海味的人,有天心血來潮想試試人肉,為了討得他歡心,易牙啊,將他兒子的肉給煮了……”

“咦,看不出來,易牙老前輩以前居然是這麼殘忍的人!”錦羿瞬間變了臉,離壇子又遠了幾分。

“我故事還沒講完呢,他那時確實是報仇心切,不顧妻子的阻擋,從他幼兒身上割了一小塊肉制成湯羹進給君主,果真得了君主的賞識。而他的妻子也因為憎恨他傷害了自己的孩子,帶著孩子離開了他,不知所蹤。易牙后來報了仇,害死了齊國的君主,可他也失去了妻兒,死后便天天盤桓在奈何橋上不肯投胎,想再見他的妻兒一面,可怎麼也等不到了。”

“后來呢?”

“再后來,他碰上了到地府巡游的東王公,就被東王公帶了回去。他要那雁來蕈,許是也想要入一場幻夢,去夢里見他的妻兒吧……”

東王公在奈何橋頭看見易牙的時候,他已經不知道在此間流連了多久。

他為著他血脈相連的親人報了血海深仇,可也失去了至親至愛的妻兒,到頭來,世間依舊只剩了他踽踽獨行。

他想再見他的妻兒一面,想知道這麼些年,他們過得好不好。他想說,他錯了,可惜他再也沒有機會了。

此生何處不相逢,死后方知一場空。

夜里暖風熏人,酒水也醉人。

阿姚聽著柏久娓娓道來那滿是遺憾的故事,只覺著這些愛恨情仇勾得人滿腹愁緒,一顆心沉沉浮浮的,半點也落不到該落之處。漸漸的,她不知不覺伏在新換的石桌上沉沉睡去了。

待她睡著后,錦羿將懷里一個布包輕輕放在了桌上,看了一眼少女恬淡的面容,沖柏久認認真真行了個禮,轉身從他來時的院墻里跳了出去。

該離去了,畢竟這世間美酒千千萬,他都還未嘗過。他回頭看了一眼歸來居,心里涌上了幾分說不清的惆悵。一個清冷的仙,一個動輒喊打喊殺的妖,他怕也當真是怕過,可真要走了,卻又有些舍不得。

他那主人將他從深山里撿了回去,相伴了七八年。而自他那主人在山林里死去之后,他一點一點啄著,用爪子挖著,直將嘴角啄得鮮血淋漓,皮肉盡數磨爛見了骨,這才為他啄出了一個寬敞的墳墓,將他給埋了。別離的滋味,他已經許久沒嘗過了,比那還未釀好的松花酒還要苦。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錦羿哼著主人生前常哼的小調,晃晃蕩蕩離去了。長長的影子落在石板路上,追逐著夜色走遠了。

錦羿走后,阿姚睜開了眼,打了個呵欠,伸了伸懶腰。

“怎麼,不裝睡了?”

阿姚嘿嘿一笑,“還是先生懂我。”

“喏,那是野雞精留給你的。”柏久朝著桌上一個布包努了努嘴。

阿姚小心翼翼將布包拿了過來,沉默半晌后,突然問道,“先生,你再與我講講是如何撿到我的吧。”

“那時我剛了卻一樁夙愿,便打算四處走走散散心。那日剛到天河盡頭,便見著一團黑炭頂著把紅傘躺在路邊。我走近一看,嚯,分明是個黑不溜秋的小姑娘擎著朵紅花……”

這夜阿姚睡得很晚,待她沉沉睡去之后,柏久將她抱入房中。

柏久輕輕撫了撫她蹙著的眉頭,嘆了口氣。

阿姚極易共情,尤其是那些不知來歷的過客,她總是輕易便能感受到他們身上的喜怒哀樂。也許正因為如此,用情之人既是用心之人,經她手烹制的食物尤其鮮美,熨帖至極。

初見那日他就看出了她的來歷,本是好奇一株冥府的花妖怎的會在天河邊上躲著,便回了頭。可多看了幾眼又覺著奇怪,那般戾氣叢生不見天日的地方竟然養出了這般純粹的赤善之心,也當真是難得。一念之差,就將她帶到了凡間。

他竟不知,當初將她撿回來,是對是錯。罷了,既然是他將她引入這萬般蕪雜中,自有他替她周全。

紅塵居不易,又有幾人,能看得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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