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迷迷糊糊間，卻見崔漸從帷幕間浮現在床前。他攬住她的頭，給她喂了顆藥。那藥丸一入口，便化作清涼一團咽入喉中，令她陡然間滋生出無數生機。

他告訴她，“好好活著。”

他留下這句話便消失了，可她知道，他一直沒有去輪回轉世，一直守在她身旁。

羽兒漸漸長大了，她看著他咿呀學語，蹣跚學步，看著他越來越像他，可她心里卻一日日恐懼著。

不知是不是因為她難產時吃的那一顆丹藥，他自小便與他人不同。

他從未生過病，力氣也比旁的孩子大一些，常常看著虛空說些奇怪的話。有次與人爭執，他被人推進水中，泡了好幾個時辰，救回來的時候還沖她甜甜笑著。

再大一些，羽兒就出現了怪異之處。他常常控制不住自己大發脾氣，輕易便能踢倒一頭牛，推倒比他大好幾歲的孩子，甚至夜里雙眼通紅瘋魔了一般四處亂竄。

他們都說，他是怪物，是妖類。

無奈之下，她只得帶著羽兒四處奔波，每個地方都住不太久。

直至羽兒五歲那一年，村里一戶人家里的老爺子病逝了，羽兒卻蹲在靈堂前不肯走，執意要告訴那戶人家，老爺子在床前的磚縫里藏了一匣子銀子。

他說，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爺爺告訴他的。

哪知夜里，那戶人家的子女就舉著火把狗血前來驅逐，他們說，羽兒是妖怪，要燒死他。

她帶著羽兒好不容易才逃了出來，看著羽兒哭累了睡著了，這才抱著他癱倒在地。羽兒的臉被煙熏得青黑，被嚇狠了，夢里還在抽噎著。

而她滿身泥濘，頭發被燒焦了，渾身無力，不知何去何從。

那時她就想著，去地底下找她的丈夫吧，他還在等著她們呢。去了地府，一家人就團聚了，再也不用分開了。

這人世間太苦了，她撐不下去了。

就在她抱著羽兒站在冰冷的河水邊上，準備縱身一躍時，她再一次看見了崔漸。

崔漸清俊的臉上滿臉悲慟，立在河上。她顫著手想去抱他，卻從他身上穿過，只觸碰到虛無的風。

“辛娘，別死，我們會再次相見的。你信我。”

他告訴了她，他并非凡人，而是泰山府君。羽兒本不該出生的，是他改了她的命數，喂了地府求來的還陽丹，而羽兒一出生就繼承了他的仙力。

又因羽兒出生有違天道，是以羽兒與她命數相礙，她每多活一日，羽兒每靠近她一分，便會受到天道反噬，靈力便亂上一分。

她怔怔地落下淚來，不忍見羽兒飽受折磨，只得狠心讓他將羽兒帶走，任由他將羽兒關在泰山，與世隔絕，讓他不再受這人間的流離冷眼之苦。

而她，此后也一直往南走，走到南海郡住了下來。離泰山遠一點，再遠一點，她便能遠遠地保護她的孩子。

民間常說，人死后，壞事做盡的人要入地府受刑罰，而善良有功德之人能魂歸泰山。

此后無數個泣血的日夜，她都是靠著這殘存的念想活下來的。

仙凡有別，既然他們生前不能在一起，那就死后再去尋他吧。

她去善堂做了廚娘，收留了好些無家可歸的孩子，日日與人為善，為的就是那虛無縹緲的希望。

既然她生前和她的丈夫幼兒分離，她只盼著死后能魂歸泰山，再見他們一面。

10

桌上的飯菜已經涼透了，豆腐果，葛粉圓子，醬磨茄，糍粑魚……林林總總一桌子菜，都是從前崔漸和鴻羽愛吃的。

而知曉了緣由的鴻羽抽泣著，覺著心口空了的那一塊，終于被填滿了。

“阿娘要死了，阿娘不知道死后能不能再見到你，所以阿娘生前最后的希望，就是再見你一面。”

鴻羽臉色一變，正想說些什麼，卻被辛娘攔了下來，她擺了擺手，看了看崔漸，眼里泛著水光，“我這輩子，已經知足了。”

突然她瞪大了眼睛，就見崔漸站了起來，雙手捧著一個大紅綢帶系著的桐木匣子，鄭重其事地遞到她跟前。打開一看，里頭放著一枚枚圓圓的糕點。

“銀絲圓，你還記著呢……”

“這，是我親手做的，是我今日帶來的聘禮。”豐神俊朗的男子嘴角含著笑，眉眼間葳蕤生光，“二十六年前，清河郡崔漸娶了樂平辛娘，一生無憾。而今天，我只是想再問一句，辛娘，你可還愿嫁給我。”

現在站在她面前的，不再是清貧潦倒碾落塵泥的崔漸，是泰山之主，十殿閻羅之君——泰山府君。

辛娘難產之時，他親自趕赴地府改了辛娘的命數，此后被罰受了三千雷刑之苦。

后因著現身辛娘跟前告知真相，泄露天機，他將鴻羽帶回泰山后，又被押在沃燋石下，親眼見那惡鬼饑吞鐵丸渴飲鐵汁，聽那惡鬼經歷油釜滾烹，生而復死，死而復生。受眾鬼環伺，日夜詛咒之苦。

此后，他歷盡千辛，上窮碧落下黃泉，四處尋訪，終于尋得和辛娘再續前緣的機緣。

他將自己作為仙人的千秋壽元注進辛娘的命格簿子，在他成為真正的神的那一天，他已將金泥銀繩束著的匣子埋進了泰山的祭壇上，里頭放著刻了辛娘和他二人名字的靈碑。

此后，她不必經受世世輪回，而是與他同享他的壽元，與他一道并列泰山之主，千秋萬代，同享眾生祭祀。

與神為媒，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黃紗鳳扉隨風而動，龜背繡簾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

華發蒼蒼的老婦人顫著手將桐木匣子接了過來，捧至心口。她輕輕拾了一塊銀絲圓放至唇畔，咬了一口。

瓊玉一般的白團子上頭，布著星星點點的黃蕊，還淌著稠稠的蜜糖。

咬上一口，鮮香糍糯，清清甜甜。

數十載光陰悠悠浮現，那年煙塵滾滾的長安道上，她還是個誤入山匪窩里的官宦女子，一身紅衣縱馬下山本是為了劫些錢財回寨子里，哪知卻劫了個清癯俊朗的書生。

此后山中多了個教人讀書寫字的賬房先生，她眼里也多了個嗜甜的書生。她日日與他做蘸了蜜糖的銀絲圓，放在他的桌前，分別前還偷偷塞了一匣子到他的行囊里。

銀絲圓，盼團圓。

“崔漸啊，你還回來嗎？”

塵緣相誤，他與她糾葛纏繞了一生。幸好，兜兜轉轉他又回來了，他也一直都在。

辛娘抿了抿唇，將手遞了過去，女子枯瘦的手指嵌入男子寬大的掌心，兩只手緊緊扣在一起。

隨即她將頭輕輕靠了上去，望了望她從前的丈夫，看了看她已經長大成人的幼兒，笑著慢慢闔上了眼。

她這輩子啊，了無遺憾了。